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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電影的裏程碑

2025-04-15娛樂

作者:James Brown

譯者:覃天

校對:易二三

來源:標準收藏(2003年5月)

他走到哪裏,哪裏就會響起音樂。在電影的開頭,他告訴一個坐在門廊上的孩子,要「做正確的事情」;夏天的烈日和「拉辛電台」(Radio Raheem)的聲音讓他感到暈眩。總是抱著錄音機的拉辛電台總是那麽沈默,但他又很可靠——「拉辛電台」的扮演者比爾·努恩既憤怒,又顯得很仁慈,當鏡頭給到他的時候,他幾乎占據了每一寸畫面;他的音響就是他的代言人,不斷的放著全民公敵樂隊的歌曲【Fight The Power】。

【為所應為】(1989)

他走在音樂的回響中,處於自己的最佳狀態,令人印象深刻,他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從各個角度釋放著自己身上的攻擊性,充滿了活力。在電影中,我們幾乎沒有聽見「拉辛電台」說過幾句話,但他的聲音卻凸顯著的個性,吸引著我們的註意力。僅憑著聲音,「拉辛電台」就讓我們把他和其他人分隔開來,並且看到他是如何堅持自己的個性的。

人類的經驗,無論從整體還是個體的意義上來說,都可以說是非常頑固的聲音;它拒絕僅僅透過一個人來表達自己。如果說斯派克·李這部炙熱的傑作在本質上表達的,是對人性的擔憂,那麽這種說法顯然是有些輕率而寬泛的——這部作品多樣而反常;危險,卻又做出了通常註定要失敗的、但總是令人動容的嘗試。


我們從電影一開始就預知了這一點以及隨後的一切。剪輯師貝瑞·亞歷山大·布朗在電影的開頭為我們展示了絢爛而豐富的畫面,使電影中的那個世界變得復雜起來。當然,畫面的顏色是個問題。金錢、所有權、融化的冰塊以及令人迷幻的布魯庫林的熱浪,如同嘈雜的音樂一樣縈繞(有時令人窒息)在電影中的人物的身旁。

在【為所應為】(1989)所營造出的這個小小的、被仔細審視的世界裏,所有的事情都比它本來的樣子的更令人頭疼。無論在哪個方面,人性的展現都是如此艱難,夏日讓人感覺像是令人擔憂的一年。

另一個引人註目的場景介紹了蒂娜(羅茜·佩雷斯飾),她是一位接近奔潰邊緣的年輕母親,她穿梭在那間落魄的靠近鐵路的公寓裏,一邊照顧著孩子,一邊大聲地用西班牙語向她的母親吼叫著。蒂娜不斷地在房子裏走來走去,她的身影有時處於陰影中,有時浸在棱柱狀的橘色光線裏,當她走向鏡頭時,鏡頭快速地向後移動著,仿佛蒂娜隨時會從鏡頭中走出來一樣。

後來,在一個極其親密而客觀的鏡頭中,由導演斯派克·李親自飾演的穆基一邊感謝著上帝,一邊用一個冰塊在蒂娜的身上劃過,仿佛是在為一場手術做準備。在這個場景中,斯派克·李似乎是在說服第一次出演電影的羅茜·佩雷斯:這是我交給你的一個全新的角色。

盡管在斯派克·李的電影中,故事總是滑向悲劇——鮮血,比利俱樂部,夏天的烈日和街頭的水龍頭——但斯派克·李的藝術功力也在這裏得到了體現,其中當然有欺騙性的部份,它來源於李對這個社群裏人們日常生活的刻畫。

電影的鏡頭仿佛在把我們介紹給其中一個個家庭中的每一個孩子,斯派克·李每次都會向我們展示向一兩張面孔,並且責備他們向我們的致意。這是醉酒的街區管理員「大市長」(奧西·戴維斯飾);這是「修女母親」(露比·迪飾)——電影中這些人物的名字都與他們各自的結局有著隱含的聯系。從窗戶往外看去,這三位老人坐在街邊,他們的身後是消防車顏色的紅墻,一邊扯著閑篇,一邊抱怨著。

在這部斯派克·李的第三部影片中,他的偉大才華得到了極大的體現:他對這個社群的愛以及凸顯人物個性、帶有標誌性色彩的視覺風格。電影中的這些人物一直在說話,但令人驚奇的是,他們同時也很脆弱;斯派克·李的編排充滿了即興的機智,好像一首流落在街頭的詩歌。

影片的視覺風格充滿了人性,色彩令人暈眩,同時,還帶著對他人的好奇心。在1992年的電影【黑潮】中,斯派克·李讓丹澤爾·華盛頓出演了主角。另外,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迷惑】(2000)中,薩維因·格洛弗和湯米·戴維森飾演了音樂吟遊詩人,在【決堤之時:四幕安魂曲】(2006)關註了那些由於美國政府對卡崔娜颶風反應不力的受害者,這種關註既來源於視覺,也來自於道德感。

【迷惑】(2000)

在【為所應為】中,厄內斯特·迪克森的攝影加劇了這一倫理感,他強調攝影機的對稱和同步運動;服裝設計師露絲·E·卡特為各位演員們安排了生動、色彩各異的服裝;美術設計威恩·湯瑪斯將布魯庫林區北部的貝德福德-斯圖維森特區變成了一個充滿了沖突和矛盾的舞台。

這些精良的制作,讓斯派克·李得以實作自己的想法:360度環繞人物的推軌鏡頭,雖然我們沒有在【為所應為】中看到,但是在次年的【爵士風情】(1990)中,它得到了十足的展現。可以說,【為所應為】是【爵士風情】的先導之作,它為我們繪制了一副「拉辛電台」的可憐的肖像畫。

【爵士風情】(1990)

在【為所應為】中,偶像的墨點無處不在。在薩爾著名披薩店的收銀機後面,有一幅教皇約翰·保羅二世的油畫。同樣,麻煩也開始於薩爾店裏的那面「名人墻」,上面掛著的,都是一些美籍義大利名人,例如法蘭克·辛納特拉、艾爾·帕西諾以及約翰·特拉沃爾塔的畫像,薩爾(丹尼·愛羅飾)認為這些名人可以鼓舞他和他的兒子維托(理察·艾德森飾)和皮諾(約翰·特托羅飾)。


吉安卡羅·埃斯波西托說,自己希望在墻上看到更多的黑人,這樣才能更好地幫助薩爾招攬黑人客戶。當地電台的DJ(山繆爾·傑克森飾)的工作室墻上,掛著基思·斯威特、惠特尼·休斯頓、特蕾西·查普曼和安妮塔·貝克的海報。斯邁利(羅傑·格午伊凡·史密斯飾)是個結巴,他賣的是馬爾科姆·X和馬丁·路德·金的塗鴉畫像。在斯派克·李的電影中,那些人物對面孔的興趣是不可動搖的,像是一種宗教。

讓我們再來看看斯派克·李演的穆基,他是這些人中最危險、最富有成就的一個人。斯派克·李願意借由這個迷失又有點迷人、純真無害的角色來象征自己,這可能是【為所應為】在影院上映以來30年來一直保持新鮮感的原因,並讓這部電影以如此不可思議的精確度預言了如今的時代。

穆基穿著復古的道奇隊運動衫,運動短褲和罕見的耐吉球鞋,這些都被如今的黑人孩子視為一種時尚。即便把穆基放到今天布魯庫林的德福德-斯圖維森特區、布希維克區、哈萊姆區或下東區,他的著衣風格仍然是流行的。另外,穆基用的是一條帶有尼克斯隊經典標誌的毛巾,這些天來,這種標誌又重新開始流行了起來了。因此,這也不難說明,他心中的痛苦帶有一種諷刺的疏離感。

當【為所應為】上映時,它的震撼性和立竿見影的影響已然變得更加公正了——斯派克·李已經確立了自己作為美國最重要的年輕電影導演之一的地位,此前他執導的電影【穩操勝券】(1986)和【黑色學府】(1988)獲得了成功。他對喜劇的眼光是明晰的,同樣,他對黑人的憐憫之情和他對當下政治的深度關註也是如此。

現在,他發現自己陷入了紐約市周期性的種族焦慮之中,這種焦慮是由州政府批準的種族主義暴力引發的,並陸續彌漫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斯派克·李將這部關註種族議題的新電影【為所應為】,獻給了布朗克斯警方射殺的埃莉諾·邦普斯(Eleanor Bumpurs)、在霍華德海灘事件中遇難的麥可·格裏菲斯(Michael Griffith)、1978年遇難的亞瑟·米勒(Arthur Miller)、在紐約哈姆萊區遇難的艾德蒙·佩裏(Edmund Perry)、伊馮·斯莫爾伍德(Yvonne Smallwood)以及在布魯庫林遇難的麥可·史超活(Michael Stewart)的家人。

這些黑人都被警察或白人暴徒殺害。這只是因不公死去的黑人中的一部份(順便說一句,【為所應為】中,斯邁利畫在馬丁·路德·金頭上的王冠看起來有點像塗鴉藝術家讓-蜜雪兒·巴斯奎特所畫的、用來紀念逝去的黑人英雄的王冠。巴斯奎特被同為塗鴉藝術家的史超活的遇難嚇壞了,他專門為這起事件創作了一幅名為【淪陷:麥可·史超活之死】的油畫)。

在【為所應為】的尾聲,當「拉辛電台」被警棍勒死後,人們開始試圖用聲音召喚死者,這一做法先是試探性的,然後演變成了近乎於聖歌的吟誦。他們吟誦的這些名字同樣也代表了那些死去的年輕的黑人;斯派克·李電影中的的人群顯然已經在心裏記住了這些名字——「拉辛電台」只是其中的最近不幸遇難的一位——就像當代觀眾在公眾事件中所看到的崔佛恩·馬丁(Trayvon Martin)、拉坎·麥克唐納(Laquan McDonald)、珊卓·布蘭德(Sandra Bland)和菲蘭多·卡斯蒂爾(Philando Castile)等人的遇難一樣,觀眾也有一份自己的默哀名單。

在【為所應為】上映兩年後,也就是1991年,布魯庫林的「皇冠高地」街區爆發了一場騷亂,黑人和猶太人之間局勢開始變得緊張起來,這種緊張局勢與【為所應為】中描繪的黑人與義大利人(以及在較小程度上,黑人與南韓人)之間的沖突形成了呼應。同年早些時候,在美國西海岸的洛杉磯,羅德尼·金遭到了一群高速公路警察的毆打。

電影上映十年後,也就是1999年,紐約警方向無辜的幾內亞移民阿馬杜·迪亞洛(Amadou Diallo)的身上開了41槍,午夜剛過,他就在離家幾步遠的地方被打死了。

在2014年,在【為所應為】上映了25年後,艾瑞克·加納(Eric Garner)的死亡案令人想起片中「拉辛電台」死亡時的可怖場景:艾瑞克·加納同樣身材魁梧,也是他所在社群的常客,也無緣無故地被按在人行道上窒息而死。

早在1989年,一些觀眾就擔心斯派克·李的這部電影可能會激起黑人觀眾的暴力時間。這是一種多麽奇怪而又不經意間的擔憂,而現實中卻源源不斷地發生著暴力事件。斯派克·裏電影中關鍵的高潮段落——死亡、憤怒、暴亂——無疑令影片多了一層空洞的現實主義意味。

盡管有正義的憤怒,【為所應為】是一種令人不安的矛盾心態的早期表達,這種矛盾心態將成為1990年代黑人標誌性的政治態度。民權一代所憑借的圖騰般的勝利和開放的自由派新教精神早已不復存在,其激烈的繼任者——黑人藝術和黑人權力這兩種政治力量——藝術的雙重民族主義也逐漸式微。現在,斯派克·李這一代電影人將開始遴選他們的前輩的作品,並開始朝著試探性的融合方向前進。在【為所應為】最混亂的時刻中,我自然地想到了詩人葛文多琳·布魯克斯創作於1960年代末的詩歌【暴亂】(Riot)中的一段:

汗水浸透了窮人的衣衫,他們一點也不美麗

不像伊利諾州的那兩位精致的黑人

他們排著不平整的隊伍向他走來,

在海裏

在橫風之中

他們是黑暗的,吵鬧的

沒有什麽可以讓他們停留,

沒有什麽可以讓他們小心翼翼

但【為所應為】也包含了一種真誠而又毫不掩飾的對團結與和睦的向往。之前坐在紅墻前,其中的一名老人「ML」(保羅·本傑明飾)對南韓人開的雜貨店感到不滿,這家雜貨店位於斯圖文森大道與薩爾的披薩店對面——但他的朋友們很開心地提醒他,他自己也是西印度人,也一位漂洋過海來到紐約移民的後裔。他融入城市和鄉村生活的方式與這對開雜貨鋪的南韓夫婦不同,不可避免地受到他膚色的影響,但他的故事同樣真實,也同樣滑稽。就像雜貨商史蒂夫·帕克(Steve Park)和金妮·楊(Ginny Yang)聲稱自己在美國商業中占有股份一樣,ML的身上也帶有美國人的貪婪。

斯派克·李的父親——比爾·李為本片譜寫的配樂,顯示了他對布魯斯音樂和美國歌謠的熱愛,再加上全民公敵樂隊的節奏,就連配樂也混雜在了一起。除去嘈雜的、多語種的對白,我們還是可以欣賞【為所應為】這部影片的。這部電影中每個角色都在畫面中被鮮明地刻畫了出來,直率地對著鏡頭呼喊著種族群體遭遇的不公,他們之間不同的口音讓人感到諷刺。在電影中,即使是偏執也是多元的。

李利用約翰·特托羅橄欖色的皮膚和濃密的頭發,使種族模糊成為一種無言的演講。約翰·特托羅飾演的皮諾討厭「黑鬼」,但他喜歡魔術強森。他的任何咆哮都不能削弱他的弟弟維托與穆基正處於萌芽中的友誼,或者薩爾對穆基的妹妹傑德(由斯派克·李現實生活中的妹妹喬伊·李飾演)的迷戀。

在所有的暴力過去之後,影片的最後一個場景是穆基和薩爾之間的對話,它以尖刻的言辭開始,但最終,他們兩人之間似乎也達成了和解。穆基的朋友對他說:「別忘了你是個黑人。」但蒂娜只是懇求他做個男子漢。而無論是黑人還是男子漢,他們都沒有真正的、選擇的余地。

如果我們期望斯派克·李不是本質上的自由派(如果悲觀地說,他是一個謹慎的「合成者」,夾在立體聲的兩面音響之間),我們總是會對他感到失望。他尊重和熱愛激進分子,欽佩他們的誇張和對種族及其人民無限的、顯而易見的愛,但最終還是看不到他們的前提。在影片的結尾字幕中出現了兩段話,一段來自馬爾科姆·X,為自衛的政治暴力辯護;另一句來自於馬丁·路德·金,他的這段話譴責了暴力。從九十年代開始,這種未被消化的辯證法或多或少就是我們的種族政治的現實。

對【為所應為】這部影片來說,最恰如其分的文化英雄可能是納爾遜·曼德拉,他在電影中沒有被提到,但在我看來,他在片中以一種無形的方式存在著。在某些方面,斯派克·李的故事與南非的白人少數派統治的狀態更加相似——薩爾和他的兒子是居住在這個社群中少數的白人,除了那個騎自由車的人——而不是對美國多數派恐怖政治的廣泛敘述。

就在【為所應為】上映不到一年後,曼德拉就出獄了。1994年,他當選為南非總統。很快,這位曾經熱心捍衛被壓迫者,從事革命的前激進分子被譽為全球和平與解放的象征人物。

而【為所應為】中的「拉辛電台」只是一個獨來獨往、熱愛音樂的人,他生來就是為了適應分歧。當我們第一次在片中聽見沈默已久的他長篇大論時,他向仰慕他的穆基展示了他的手上的那些戒指。它們看起來閃亮、保養得很好,隱約有些危險。一個手上拼成了「愛」,另手上拼成了「恨」。他給穆基講了「愛」與「恨」的生命故事,它們相互頑抗著。最後,「愛」打倒了「恨」,它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