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幾年給【南方周末】【新京報】等地方寫了幾十篇影評。其中預測最準確的有兩個。
其中一個就是在2020年，Pixar看上去還非常強大的時候，給【心靈奇旅】寫的影評。
在這篇影評裏，我提到了Pixar諸如創造力衰退，故事老套等問題。而Pixar接下來幾年的發展也正如我預測的那樣，不僅再也沒有拿到過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而且票房和口碑都每況愈下，更是爆出了大量裁員等嚴重的問題。
另外一個精準的預測，就是我在2022年春節檔給【熊出沒】寫的評論。在這篇影評裏，我提到了「熊出沒」系列精準的市場地位和嚴格的策略規劃，以及實作這一規劃的，精密而高效的執行力。在之後這幾年，「熊出沒」系列也的確像我寫的這樣，一步一個腳印地沿著這一定位和規劃逐步發展，票房也逐年走高。
原刊於【南方周末】，2022年2月17日，編輯：劉悠翔
流水的春節檔，鐵打的「熊出沒」？
2022年電影春節檔（1月31日-2月6日），共有四部影片票房突破5億元。講述抗美援朝戰爭中長津湖戰役的【長津湖之水門橋】，以25.27億元問鼎檔期票房榜。票房排名第二、三位的分別是開心麻花翻拍自日本喜劇電影【魔幻時刻】的【這個殺手不太冷靜】，以及【我不是藥神】導演文牧野的新作【奇跡·笨小孩】。
相比之下，第四部電影【熊出沒·重返地球】顯得格外低調。「熊出沒」系列的這部最新動畫電影，主要目標群體仍是學齡前兒童，在公共輿論場很難看到它的話題。即便把視野縮小到國產動畫電影領域，引起關註和討論的，也是「大聖」「哪咤」「白蛇」和神話題材熱潮。
但是，縱觀近年春節檔，會發現另一番景象。自2014年【熊出沒之奪寶熊兵】登陸春節檔以來，「熊出沒」系列的院線電影從未缺席春節檔。不僅如此，這些電影的票房穩居各年春節檔前五名，還「包圓」了春節檔動畫電影歷史票房榜前五名。
這並不容易。近幾年，春節檔越發成為全年票房的重中之重。短短一周的春節檔，能夠產出全年電影票房的一成以上。2021年，春節檔在全年票房的占比更是高達17.2%。正因如此，每年春節檔的競爭都異常激烈。各種型別的高配影片在這一周狹路相逢，有【流浪地球】這樣的科幻正劇，【你好，李煥英】這樣的奇幻喜劇，【唐人街探案】這樣的懸疑喜劇，還有【長津湖之水門橋】這樣的主旋律戰爭片。
「熊出沒」是怎麽做到的？
拒絕「成熟」
春節檔影片大多打著「合家歡」「老少皆宜」的口號，宣稱自己的目標群體是全體國人。事實上，這些影片的主要受眾，基本上都是平常就有觀影習慣的群體，或者說，生活在城市裏的年輕人。這樣幾乎完全重合的目標，讓本就異常激烈的票房競爭變得白熱化。想要在春節檔有所斬獲，就得在影片內容、演員、制作、宣發等各個環節投入更多的精力和資本，來應對這場不斷加碼的「軍備競賽」。
「熊出沒」系列采取了一套完全不同的策略。它的目標群體，主要是五六歲的學齡前兒童，以及陪他們去電影院的爸爸媽媽。作為2012年開始在國內各大電視台播出的動畫片，「熊出沒」系列是小朋友和他們的家長很熟悉的名字。過年期間，那些想要帶著孩子，全家一起去看電影的人，首先會想到的選擇，就是熊出沒。「熊出沒」系列的具體內容，則保證了小朋友們既能看得開心，又能接受一定的教育；片中的另一些橋段，還能讓陪看的家長們笑出聲來。
「熊出沒」系列的這一策略，不僅在春節檔少見，在國產動畫電影裏也屬於「異類」。長久以來，在大眾的認知裏，動畫都是給小孩子看的。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國產動畫的發展。因此，國內的動畫人在制作動畫電影的時候，都會盡可能讓影片內容顯得「成熟」；或者說，讓制作出的動畫電影，看上去更像一部真正的「電影」。這就使得近幾年出品的大多數國產動畫電影，諸如「大聖」「哪咤」「白蛇」，它們的受眾人群，主要是十二歲以上的中學生群體，並且向上延伸到大部份青年人。這一方面擴大了動畫電影的受眾規模，另一方面也使得動畫電影面臨著院線其他真人電影的直接競爭。因此，相較於競爭最激烈的春節檔，絕大多數動畫電影都會選擇在暑期檔之類的時間上映。除了「熊出沒」系列，近年來選擇在春節檔上映並且票房過億的國產動畫電影只有一部——2021年春節檔的【新神榜·哪咤重生】。即使是這部帶著「哪咤」熱潮影響力的【哪咤重生】，其2.35億元的票房成績，也低於同期上映的【熊出沒·狂野大陸】（票房3.71億元）。
可以說，正是這一策略，使得「熊出沒」系列在競爭激烈的春節檔占據了屬於自己的一個獨特的生態席位。自2014年開始，「熊出沒」系列就基本上等同於小朋友們的春節檔。連續八個春節檔穩定的票房表現，也驗證了這一策略的成功。「熊出沒」系列的八部影片，全部躋身國產動畫電影票房榜二十強。榜上排名高於「熊出沒」系列的，只有【哪咤之魔童降世】【姜子牙】和【西遊記之大聖歸來】三部影片。可以說，累計收獲了近40億元票房的「熊出沒」系列，是目前國內最成功的動畫電影系列。
「十年磨一劍」與「年年流水線」
「熊出沒」系列成功的原因，除了精準的自我定位和以此為依據制定的策略，更為重要的是，完成這一策略的精密而高效的執行力。
很多時候，人們總是不自覺地把一部優秀電影看作一件飽含激情與靈感的藝術品，把它歸功於主創團隊的天賦和努力，比如把【哪咤之魔童降世】的成功歸因於導演餃子，把【流浪地球】的爆紅歸因於劉慈欣、郭帆和吳京等人。這在很大程度上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一部電影更為重要的內容，是現代化的電影工業體系下，由多個部門之間相互協調、協作的產物。一部電影的制作，需要經歷投資企劃、前期準備、中期拍攝、後期制作、發行宣傳等多個階段，前後數十道工序。直接參與一部電影制作的，從導演和主演，到編劇和攝像以及各類工作人員，再到發行商和贊助商，足夠在電影片尾打出最少五六分鐘的一串長長的名單。在這個龐大而又復雜的工業體系裏，想要依靠個人的熱情和執著制作出一部成功的商業影片，不是說完全不可能，但是那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以及遠超常人想象的努力。
【哪咤之魔童降世】，從分鏡、表情示範、配音到海報都由導演餃子親自掌舵。這部「哪咤」從2015年開始策劃，其中大綱和劇本的修改就花了兩年多時間。在制作「哪咤」的將近五年裏，餃子的工作室暫停了其他一切業務，把所有精力放在「哪咤」上，全靠彩條屋的資金來維持工作室執行。
與「哪咤」同屬「封神宇宙」的【姜子牙】，幾乎與「哪咤」同時開始立項制作，制作周期同樣長達四年多。但最終的口碑和票房遠不如「哪咤」。
更早之前的【西遊記之大聖歸來】，2007年開始構思，2012年正式啟動。由於投入成本過高，導演田曉鵬一度只能借親朋好友的錢來制作。期間，制作組內部還遭遇過離職危機，導致最初為期一年的計劃不斷延長。成品也因制作者和投資方不看好而不斷推倒重來，直到2015年才基本制作完成。
「哪咤」和「大聖」最後都取得了成功，並且因為它們，掀起了國產動畫電影的神話題材熱潮。但是相較於一次成功的商業電影企劃，餃子和田曉鵬們的行為看上去，更像是一場孤註一擲的豪賭。根據「幸存者偏差」原理，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可能還有很多像餃子、田曉鵬這樣的動畫人。他們也憑著自己的熱愛和堅持埋頭創作，但是做了幾年，實在沒錢了，就從行業裏消失了。
「熊出沒」系列的發展路徑迥然不同：
2012年1月22日，「熊出沒」系列動畫劇集開始在中國內地各大電視台播出，同年獲得第12屆「五個一工程」動畫片獎、年度優秀國產動畫片一等獎。
2013年2月8日，「熊出沒」系列的首部春節賀歲動畫劇情片【熊出沒之過年】在央視訊道少兒首播，收視率突破3.85%，打破了央視少兒頻道開播以來的最高紀錄。
2014年1月17日，「熊出沒」系列的首部院線電影【熊出沒之奪寶熊兵】在當年的春節檔上映，票房2.48億元。由此開始了「熊出沒」系列不間斷的春節檔之旅……
如果說「十年磨一劍」的「哪咤」「大聖」仰仗創作者的天賦、熱情與堅持。「熊出沒」系列的連續輸出，則基於最開始就制定好的、關於整個產品線分階段的長期規劃，以及一步一步實作這一規劃的執行力。畢竟，制作一部動畫劇集是一回事。根據動畫劇集的形象，順利完成大綱、劇本、分鏡、建模、制作、音樂、配音、後期、送審、發行、宣傳等一系列流程，制作一部能夠如期上映，並且能夠盈利的院線電影是另一回事。而能夠連續八年，每年都制作一部如期在春節檔上映，並且品質穩定，能夠獲得不錯票房成績的影片，所需要的條件又大不一樣。
平心而論，「熊出沒」系列電影的品質很難稱得上多麽優秀。該系列這種純粹工業化流水線的制作方式，也不可能誕生像「哪咤」「大聖」那樣「出圈」的、引發社會熱議甚至改變大眾對動畫片的看法的作品。但是，「熊出沒」系列的做法，走在正確的，電影工業化的道路上。這一點，值得國內動畫人和電影人學習。
畢竟，只有當我們建成龐大且完善的電影工業體系，才支撐得起一個真正健康且繁榮的電影市場。到那個時候，才有可能給予有才華的創作者們足夠的空間和自由，不斷打造精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