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年來(公元前549年)春天,叔孫豹(穆叔)前去晉國聘問,士匄(範宣子)去郊外迎接他,見了叔孫豹後,士匄問叔孫豹——古人有言「死而不朽」,說的是什麽?
叔孫豹沒有應對,於是士匄又接著說——當年我的祖先,虞舜以前是陶唐氏,在夏朝是禦龍氏,在商朝是豕韋氏,在周朝是唐杜氏,晉國主持中原盟會時是範氏,所謂不朽恐怕說的就是這個吧?
士匄向叔孫豹炫耀自己的家族歷史悠久,上推到虞舜之前的陶唐氏,陶唐氏的始祖是帝堯,因為他原封於唐,所以也稱陶唐氏;等於說士匄的家族三代(夏、商、周)還不算,上溯可以溯源到上古帝君堯舜的時代,一直血脈相傳,雖然不同的時代傳承之「氏」各不相同,但家族的祭祀一直沒有中斷過。士匄為此感到十分驕傲,所以他說這就是古人所說的「死而不朽」。
聽了士匄的話,叔孫豹說——據我所聽說的,這叫做世祿,不是「不朽」;魯國有一位先大夫叫臧文仲,他死後,他的話世代不廢,所謂不朽,說的就是這個吧!我聽說「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立有立言」(最高是樹立德行,其次是樹立功業,再其次是樹立言論),雖然死了也久久不會廢棄,這叫不朽;至於像保姓受氏、守護宗廟,世世代代不斷絕祭祀,沒有一個國家沒有這種情況,這只是官祿中之大者,不可以稱為不朽。
士匄自誇自己的家族歷史悠久,非要用「死而不朽」往自己臉上貼金,要知道關於堯生活的年代,只能大致推算為公元前2400-2300年間,到今天為止並沒有實證,對今天的人來說是不確知的,士匄那個時代的人十有八九也是不知道的,士匄這樣說,差不多和說自己的家族從混沌初開就存在、就顯赫沒什麽兩樣。可是,不論士匄是出於自誇的目的也好,吹牛的目的也好,卻並沒有把叔孫豹給唬住。叔魯豹只舉一個魯國的臧文仲的例子,便輕輕巧巧地把士匄給駁倒了。而叔孫豹稱道的魯國先代大夫臧文仲為什麽可以稱為「死而不朽」呢?就是在此,叔孫豹提出了影響中國古代兩千余年的一個觀點,那就是立德、立功、立言,這三者立德為上,立功其次,立言第三,三者雖分主次,但只要做到了這三者中任意一者,便都可稱為「死而不朽」。後代北宋張載在【橫渠語錄】中進一步提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天下開太平」,也是叔孫豹這一觀點的延續和發展。
言歸正傳。士匄這個人,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在他成為晉國執政前和成為晉國執政後,簡直判若兩人。荀偃死前,士匄是荀偃的助手,而且他這個老二還是自己主動讓位給荀偃,自甘居於老二的位子的。彼時的士匄真可謂德高望重,深得晉國上下的信任和尊崇。可是荀偃死後,他這個老二變成了老大,跟著他的人設好像一下子就變了。就像當年和自己兄長你推我讓不肯當宋國太子的宋襄公一樣,即位前後,兩副面孔。變成晉國老大的士匄,不但大力清除異己勢力,為了清異己,不惜滅掉自己的外孫欒盈欒氏一族,而且一改過去謙虛的作風,竟然當著外國使臣——叔孫豹的面,誇耀自己家族的歷史。
這還不止,自從士匄主持政事與外交後,晉國便要求諸侯朝見晉國時進獻巨量的貢品。在那個農業化尚且十分原始的時代,各種產出都是非常有限的,晉國這樣苛責搜刮諸侯,鄭國方面第一個感到受不了了。本年二月,鄭簡公前去晉國,趁此機會,子產托同去的子西(公孫夏,公子駟之子)給士匄捎去一封信。
子產在信中對士匄說——你執掌治理晉國,四鄰諸侯聽不到你的美德,卻聽說你責討很重的貢品,我感到很疑惑;我聽聞治理國和家的君子,不擔心沒有財貨,而擔心沒有好名聲;諸侯的財貨聚集於公室,則諸侯內部就會分裂,如果你以此為利,那麽晉國的內部就會不和;諸侯內部不和,那麽晉國就會受害,晉國內部不和,你家就會受到損害,為什麽那麽糊塗呢!還哪裏用得著財貨?批評完士匄後,子產繼續在信中說道——好名聲,是裝載德行的車輿,德行,是國家的基石,有基石才不會毀壞,您不也應該致力於此嗎?有德則快樂,快樂則能長久,詩雲「樂只君子,邦家之基」(快樂啊君子,是國家和家族的基礎),這就是有美德;「上帝臨女,無貳爾心」(天帝監臨於你,你不要有二心),這就是有好名聲;用寬恕來發揚德行,那麽好的名聲就會自然傳布天下,因此遠方諸侯就會來朝而近鄰諸侯就會安心;你是寧願讓人說你「你確實養活了我」呢,還是說你「你剝削我來養活自己」呢?信的最後,子產打了一比方,他說——大象因為有象牙而遭到捕殺,這是因為象牙值錢的緣故。
子產的這封信,中心思想就是一句話,君子應該看重好名聲,而士匄向諸侯重責貢品的行為有害於他的好名聲。為了說明這一點,子產在信中闡釋了什麽是好名聲,好名聲是美德之車;什麽又是美德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就是美德。當然,子產並沒有說得這樣直接,他說是的用寬恕發揚德行,說的是士匄厚斂於諸侯的層層危害,說的是厚斂的壞處。為了說明這些,子產在最後還打了一個象齒焚身的比方,大象之所以會被殺害,只不過是因為它的牙值錢罷了,子產用這個比方提點士匄,如果他繼續這樣盤剝諸侯,總有一天也會像因齒焚身的大象一樣,遭到財富的反噬。
不怕你提意見,就怕你不會提意見。子產用一封信給士匄提意見,目的自然是讓士匄減輕對諸侯尤其是對鄭國的貢品盤剝,這意見不好提,但子產成功了,士匄在看了子產的信後很高興,跟著就下令減輕了諸侯的貢品。
鄭簡公此行朝見晉國有兩個目的,一是為了晉國責討貢品過重的問題,二是請求晉國出兵討伐陳國。第一個目的已經由子產透過一封信解決了,為了實作第二個目的——請求晉國出兵,鄭簡公不惜向士匄行稽首大禮。
稽首禮是古代跪拜禮中最隆重的一種,稽首禮之「稽」,意指停留、拖延,稽首禮具體行禮方法為:跪下並拱手至地,頭也至地,並且頭在觸碰到地上時要停留一會兒。這個大禮常為臣子拜見君主時所用,可鄭簡公身為諸侯卻給士匄這個卿大夫行如此大禮,所以士匄趕忙拒絕,表示自己不敢接受鄭簡公的參拜。
然而,陪同鄭簡公一起來晉國、輔助鄭簡公行禮的子西這時卻說——因為陳國仗恃大國(楚國)陵虐中國,我們君上才這樣請求晉國(士匄)追究陳國之罪,所以又怎敢不行稽首禮呢?
子西的這句話表面上看好像是解釋了鄭簡公給士匄行如此大禮的原因,但是仔細一想,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國君不應該也不能夠給臣子行如此大禮;可是不論是鄭簡公也好,還是子西也好,竟然自己將這種行為合理化了,這說明什麽?說明某種程度上來說,鄭國君臣已經在晉國這裏自貶地位了。換句話說,鄭國進一步衰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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