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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過最寒酸的一頓年夜飯是什麽?

2024-01-04美食

貼一個反的,我吃的最豐盛的近乎年夜飯的飯。

第一次殺年豬

人一生有很多第一次都刻骨銘心。

我的成長軌跡有點特別,兩歲以前是爺爺奶奶他們帶我,三歲到八歲是跟我爸單獨生活,九歲以後又是爺爺奶奶他們管我。

而三歲到八歲時候之所以跟著我爸單獨生活,這裏面還有些悲傷的故事,那就是我爸的右腳腳筋不小心被斧子滑斷,短暫的變成了一個瘸子。那時候他的腿傷一直不好,長期爛著,奶奶害怕要養他和我一輩子,心裏很不高興,總會板著臉說一些難聽的話,比如拐彎抹角的說「哪裏能把哪個養一輩子」之類。

我爸受了氣,自己悶聲不響,帶著我悄悄搬離了奶奶他們的飯桌。他瘸著腿打了一口黃土竈,我們就開始在竈上燒火做飯。

我爸幹不了活,地都荒了。一天夾著個「T」字型的拐挪來挪去,小小的我好像被冥冥之中的什麽神靈牽引著,老是想法設法試圖給他把腳醫好,我也不知道在哪裏得到的一些資訊,從山裏扯一種叫做「千捶打」的草,它有小小的葉子,底下有一個黑黑的莖塊。莖塊黏黏的,能拉出藕絲一樣的粘液。我把這莖塊洗幹凈,在磨刀石捶爛,敷在我爸的腿上。可惜敷了很久,也不見效。

後來我又迷迷糊糊,得到其他的土方,抓了許多的山螃蟹,捶爛了泡在白酒裏,讓我爸繼續敷。沒想到竟然自此莫名其妙「治」好了他的腿。

他瘸掉的腿,傷口一日日愈合,最終恢復了正常,我爸經常開玩笑,說這是我媽的魂指引我給他弄好的,不然父子倆要當叫花子。

在他腿好了以後,我們的日子終於回歸了正軌。我爸把地裏拾掇好,背了很多石頭,在吊腳下砌了豬欄。

我們開始養豬。

養豬的事情主要是我在做,一天到晚到處打豬草。跟我一起打豬草的是另一個何姓的姐姐,她媽媽跑了,我們都是單親孩子,骨子裏相互親近。我們時常相約在大彎裏放牛打豬草,可是我畢竟個頭小,力氣不夠,每次打的草都很有限。我們也沒有太多糧食,我的豬一直饑一頓再饑一頓。它們餓得慌,就用嘴巴拱豬槽,好像是把豬槽翻過來,發泄對我的不滿。看到豬這樣,我也沒辦法,只能扳正豬槽,給它們多倒兩瓢水。

我的豬瘦得像魚脊背,扁扁的,看得到凸出的肋骨。

好在夏天以後,草多了,我就瘋狂不停的扯草,切也不切就往豬圈裏扔。豬不挑食,吃得渣都不剩。冬天有成片的蘿蔔,加上小馬鈴薯煮熟了,它們吃得哐哐響。

天氣越來越冷,我看到我養的豬越來越肥大,心裏別提多美了。

到了臘月份,我和我爸也有父子生涯的第一個年豬。它長得老長老長,肚子拖在地上,滿身的膏脂。

我們定了殺豬的日子。

殺豬前爸爸劈了好多柴,碼得整整齊齊,又讓我掃了一下掃不幹凈的房子。晚上我們挨著坐在火堆邊烤火,暢聊著我們的收成,兩張臉疊滿了快活的笑。那時候因為學習成績比較好,又偶然地和外公他們開始走動,我爸骨子裏原來是愛熱鬧的,說著說著就叫我去接外公他們來吃殺豬飯,我自然是很高興地應了下來。

天氣很冷,路上全是積雪,我穿了膠靴一路小跑往山下沖。附近的人看到我這樣問「你這是要到嘎嘎鄉(外婆鄉)去玩麽?歡喜成這個樣子」。

我很驕傲,回答道「我去接嘎公他們吃殺豬飯!」

外公外婆也很欣喜,第二天就跟著我上來。我們爬著山路走到菜園邊,我看到二叔還有屠夫都在做準備工作了。

他們在核桃樹下鋪了幹玉米稈,把殺豬凳也安置好,只等進圈捉豬。

大人們都和外公外婆打招呼,我將他們請到屋裏。進門我才發現我爸把地掃得很亮堂,他生了很大一爐煤炭火,火焰燒得拉風一樣響。堂屋裏還放了兩個圓爐,裏面是紅盎盎的炭火,馬上我爸用來準備給我們小孩燒肉吃的。

叔叔嬸嬸都來幫忙,爺爺他們陪著外公外婆說話。我站在核桃樹邊看他們殺豬,刮毛,燙豬腳。

剖豬肚的時候,屠夫從豬的胸腔挖出來很大兩坨「倉血」,這應該是豬咽氣淤積下來的血,血特別黑,也特別硬,口感很差,加上都說這是「死血」,吃了噎人。所以很多時候人是不吃的,但我看到那麽大兩坨血,生怕浪費了,就給爸說別丟了,我要吃。三嬸他們笑我自己養的豬果然不一樣,這麽一坨倉血都舍不得丟。

屠夫沿著胸腔,將豬劃開,晶瑩雪白的油花肉眼可見隨著開縫的皮膚往下流淌。屠夫感慨「這個狗日的豬長這麽肥」。我聽後得意極了,自誇到「我給它餵了好多蘿蔔洋芋」。

豬肉卸下來,放在堂屋。我爸把我們房間的門拆了,用兩個高板凳做支撐,把門板擱在上面,兩扇巨大的肉壓在門板上,壓得我心裏肥油油的,暖洋洋的。

那天晚上我們父子倆養的第一頭年豬做的第一頓殺豬飯,在一種無法突破的巔峰氛圍中次第拉開。

大燉鍋燉的排骨,小燉鍋燉的豬血,爐子上用酸辣蓮花白炒著豬裏脊,大五花肉雪蒜苗熱乎乎的冒香,油潤鮮辣的炒豬肝雙倍的上。除此之外還有腐竹、白豆腐、大白菜。我爸給他多年不見的老丈人倒酒,自己也斟了一點點以示尊重。

天一黑,雪又開始斷斷續續飛揚起來,但屋子裏積滿了人氣、炭氣、火氣,熱得有些發悶,我把門敞開一點點,冷冷的清涼的空氣吹進來,一家人輕快愜意的相互勸肉勸酒。

有外公外婆、有爺爺奶奶、有叔叔嬸嬸弟弟妹妹,自從我逐漸懂事,我第一次吃到這樣的殺豬飯,幸福團圓,百般齊全,我心裏面於是有一種快活的火焰一直升騰,我吃了一碗又一碗飯和肉,那豬肉又甜又嫩,卻又不是糖味,而是某種極為罕見的甘美,如花露。我著了魔一樣,吃到肚子發疼還不願放下碗筷,依舊坐在桌子,跟他們一起,久久不停。

人生為數不多的至親相擁,共同飲食的盛宴,就在小小少年自豪情緒之中突然翻篇,後來我在人世間漂泊得越久,越懷念那個夜晚,盡管當我想起那個夜晚,它也是缺憾的,因為後來我爸收拾的時候說過一句話,「要是你媽在,今天不曉得多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