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阿箬被護國寺方丈批出鳳命,可進宮不久她卻以妖妃的名義被陛下賜死。
那時我剛解了封印,魂魄離體,飄在空中看這場鬧劇。
叛軍圍城,十萬將士擋於陣前跪請慶帝:
「妖妃禍國,不誅難慰軍心!」
慶帝滿心不忍,卻仍奉上三尺白綾:
「愛妃自行了斷吧。」
阿箬自盡了。
被禁制所累,我遙遙盯著她的屍身目眥欲裂。
城外火光沖天,混亂中我化作光點鉆入一具孱弱的身體。
半晌後,松松渾身筋骨睜開了一雙狐貍眼。
高台下,所有人都在振臂高呼:
「妖妃除!大慶安!」
可他們都不知道,鳳命天定之人已被他們逼死。
而真正的禍國妖孽,是我啊。
01.
我名白離,乃世間最後一只九尾白狐。
阿箬被批出鳳命那日,我在護國寺外遭遇飛升前的最後一次雷擊。
狐族享壽萬年,而我修煉一貫憊懶,又不屑於行那些采陽補陰之術,以至於身邊族狐相繼飛升,而我千余年才堪堪修成人形。
卻也沒想到,化形後剛出岐山,又被一道人所擒:
「出關便遇你這妖孽,哪裏跑!」
那時我剛化形,雙腿踉蹌著站不穩。
之前總聽娘說山下鄒老太的餛飩好吃。
娘走後,我又修煉了幾百年,也饞了幾百年。
也不知道她那餛飩鋪子如今傳至了第幾代。
我還備了一些碎銀子,作勢要下山好好享用一番狐族親朋們飛升前稱贊不已的人間美食。
可如今還未吃到這人間的一飯一食,便被這臭老道盯上。
我很是有些氣惱:
「我從未行害人之事,你打我作甚?」
那道士眉毛一皺,搖晃著拂塵:
「妖便是妖,豈有良善之輩?油嘴滑舌,看我擒了你這孽畜!」
他拋下一枚符咒,正中我後心。
那枚符咒打得我渾身刺痛,翻滾至懸崖邊,崖下是亂流不息的黃河之水。
我被他逼到絕路,又失了渾身術法,慌亂中縱身一躍跳入湍急的河水。
等我再次蘇醒時,已經化為原形,渾身濕漉漉地趴在山腳一佛寺門前。
我擡頭望向天空,那裏黑雲聚頂,不時有幾道閃電劃出。
我下山,便是想要躲這雷劫。
可誰知被老道一攪和,如今我法力盡失,被打回原形,又如何能撐得住這即將劈下的飛升之雷。
第一道天雷劈下,沒有法術護體,我只覺渾身戰栗,有神魂俱滅之感。
神遊天外之際,一道好聽的女聲傳入我腦海:
「大慶氣數將盡,你可願助吾一臂之力?」
我渾身焦黑,耳鳴之聲在腦海回蕩:
「我要如何……助您……?」
「你可隱其妖形,托身宮院,惑亂君心;俟天命之人伐慶,以助成功,不可殘害眾生。事成之後,吾助你飛升。」
轟隆隆的聲音於頭頂傳來,在第二道天雷劈下前,我用盡所有力氣回應那道聲音:
「白離願意!」
一道金光打入我體內。
等我再醒來已是在一柔軟懷抱之中。
「你這……小……狐貍,怎……弄得……渾身是水?」
阿箬救了我,她抱著濕噠噠的我從後山進了護國寺。
我躺在她暖融融的懷抱裏,瞪著好奇的眼四處張望。
這佛寺我受雷劫前曾窺探過,可它周身被金光籠罩,不是我等妖物能隨意接近的。
可如今被阿箬抱著,我竟是被那層金光所接納。
阿箬邁過門檻時,我仿佛聽見佛寺裏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聲。
02.
後來我才知,她是世族蘇家的長女。
自出生便與常人有異,行動語言都比常人遲緩些。
倒是相貌生得極美,可謂色容艷姿絕,光華耀傾城。
於是蘇家自小將她養在護國寺,期盼得佛光庇護。
可誰知,救回我那日,紫薇星變,東方現異雲雷動,地底湧金光。
護國寺方丈算出大慶出現一顆鳳星。
最後推算之下,那鳳星竟是阿箬。
那時的阿箬才六歲,抱著我走了好久的山路已是氣喘籲籲。
等終於走到廂房外,已是體力不支暈倒在地。
嚇得伺候的小丫鬟一聲驚呼:
「小姐,你怎麽渾身都濕透了?你這是……」
「嬤嬤!小姐抱回一只白狐!」
後來被阿箬養了一段時日,我身子倒是滾圓了一圈,也算是與她逐漸熟絡起來。
我自與阿箬相伴,體內靈力翻湧。
只是我這身體被道士符咒所累,遲遲不能重新化人。
靈力也被封印在體內,無處施展。
當初被批下鳳命之時,老慶帝便已下令,待阿箬及笄,可由太子迎入府做太子妃。
阿箬收到蘇府送來的及笄禮時,算算日子我已與她相伴八年。
如今八年過去,老慶帝駕崩,新帝繼位已接近月余。
如今處於熱孝期內,需盡快完婚。
一道聖旨送來護國寺,不日皇帝便要迎娶皇後。
八年裏,蘇府一應物事安排周全,教引嬤嬤按時上門悉心教導。
阿箬雖學的慢些,好歹也出落成舉止嫻雅、賞心悅目的美人模樣。
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們常常偷溜出寺。
雖然我們是一人一狐,但我們居然難得有共同的愛好——好吃。
阿箬收到及笄禮,意味著不久後就要被送進宮裏,完成命定的使命。
我像一只大白狗一樣貼著扮成小廝模樣的阿箬,一路走小徑下山。
還未走出多遠,就被一道身影攔下。
「蘇容箬!」
聽見這一本正經的呵斥,阿箬驚慌失措。
擡頭一見是自己的大哥,又笑著撲進蘇青烈懷裏:
「大哥!」
蘇清烈扶著她的雙肩讓她站好,看她打扮成這樣,眉頭輕輕蹙起:
「馬上及笄的人了,怎麽還是這麽愛玩?」
他歪頭見我小心翼翼躲在阿箬身後,一副「你看不見我」的模樣,噗嗤笑出了聲:
「你天天跟小白這個饞嘴狐貍混在一起,這是又要下山去吃什麽好東西了?」
我顫顫巍巍又往後挪了一些。
畢竟蘇青烈是久經沙場之人,渾身殺伐之氣,本狐怕怕。
阿箬在我額頭上一點:
「小白……不怕……大哥帶我們吃好吃的去咯~」
我們坐在鄒記餛飩鋪大快朵頤。
掌櫃第一次見蘇青烈,同他說這是他們家傳下來的第五代了。
他擦擦額頭上的汗,調笑著出聲:
「我們在這山底下開了幾百年的鋪子,還是第一次招待這麽大的白狗客官呢。」
蘇青烈聞言默默多給了一小錠銀子:
「小白用過的碗,我們買了,掌櫃見諒!」
掌櫃將錢退回來:
「不用不用,這位小客官和大白狗經常來的,我是同您開玩笑呢。」
我悶頭吃餛飩,擡起頭朝著他呲牙:
「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大白狗!」
他又笑著給我加了一勺,加在本小白專屬的碗裏。
阿箬卻一直悶悶地埋頭吃。
我知道為什麽她吃到這麽好吃的餛飩還情緒不佳。
畢竟我也邊吃邊落淚。
吃完這頓,狐狐我呀,可能就再也吃不到這麽好吃的餛飩咯。
幾天後,阿箬就要及笄了。
而我,八年裏日日在這護國寺吸收日月精華。
隱隱感覺自己恢復得差不多了,沒多久,我應該能沖破臭道士的封印,重新化作人形。
到時候,我要跟阿箬一起進宮去。
那時的我,完全將當日那道女聲所托之事拋之腦後。
阿箬的良人怎麽可能是亡國之君呢?
便是要惑亂君心,也待我陪阿箬度過這一世。
畢竟我還有千萬年的壽命,若是那帝王不是個好的,再行惑亂之行也不遲!
03.
那時鳳冠霞帔入住東宮的阿箬,摟著我咯咯笑個不停。
「玄青哥哥娶我啦,阿娘說,他會待我如同阿爹待她那樣。」
阿箬的爹娘,是一對舉案齊眉數十年如一日的夫妻。
饒是她爹蘇大將軍在戰場如何英勇,回了家面對妻子仍是相敬如賓恩愛異常。
而阿箬進宮後,慶帝蕭玄青對她也是寵愛有加。
不知是否真的有鳳星加持,娶了皇後的慶帝以雷霆之勢肅清朝堂。
不到半年的時間便將政事處理得僅僅有條。
加上前朝先帝仁政打下的基礎,國力空前繁盛,百姓稱之為盛世。
只是,這人間之事,總是變故叢生,充滿荊棘。
而人心最是詭辯莫測,難以捉摸。
等我們察覺出異常的時候,阿箬的長樂宮已經被人從外圍封死。
一只蒼蠅都飛不出去了。
我偷偷從後院的狗洞鉆出,想要出去看個分明。
貼著墻角拐到太和殿外,只聽裏面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皇後蘇容箬分明不是鳳星,而是禍國妖孽啊!」
這聲音便是化作灰,我也記得。
殿內同蕭青玄說話之人,正是下山那日用符咒打我的老道!
我掉頭想要溜走,卻被一道長槍刺穿在地。
腹部被一擊刺穿,我低頭看自己,血流如註。
04.
待我再醒來時,發覺自己竟然飄在半空中。
身下是皇城,城外烏泱泱的都是人。
叛軍圍城,慶帝被守城軍擋於陣前。
我飄在半空,看他們逼阿箬去死。
遙遙看去,阿箬正呆呆望著梁上垂下的白綾怔楞出神。
皇帝在前朝連下兩道旨意,早已傳入阿箬宮中。
第一道:大將軍蘇昭與其子蘇青烈與邊境小國勾結意圖謀反,均被斬殺於陣前,其麾下五萬龍武軍劃歸鎮國將軍牧羽接管。
第二道:蘇容箬批命有誤,乃禍國妖孽。
十萬將士擋於陣前,跪請慶帝誅殺阿箬。
「妖妃禍國,不誅難慰軍心!」
慶帝滿心不忍,卻仍奉上三尺白綾:
「愛妃自行了斷吧。」
阿箬不懂為何自己會被三千寵愛於一身,將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愛人所拋棄。
昨日還是你儂我儂,今日便被賜下一尺白綾。
鎮國將軍舉著手裏的托盤跪在慶帝面前,裏面躺著一條還在滴血的雪白狐皮。
那狐皮一靠近,我只覺渾身滾燙,只能又飛得更遠了些。
驟然看見那狐皮,阿箬雙腿跌坐在地:
「小白…」
「你們竟是,連它也不放過……」
父兄死訊相繼傳來,本就是強弩之末。
如今最後一根心弦崩壞。
她決然地將自己掛了上去,擡腿踢翻腳下的凳子。
見她脖子被勒出青痕,喘氣越來越少。
我朝著她的方向伸出手,卻發現自己使不出半點靈力。
我的眸子沈了下來,死死盯著鎮國將軍牧羽手中的托盤。
因著狐皮還處於殿內,稍一靠近,灼燒感更盛。
也不知那斷言妖妃現世的道人,在白綾上使了何等術法。
阿箬竟是畫作一縷青煙就此消散,魂飛魄散了無蹤!
我咬牙看著阿箬的屍體,目眥欲裂。
想要沖過去同他們拼命,可是背後卻好像被誰拉住,動彈不得。
堂下的慶帝見此情此景,似是有所感懷。
將頭埋在身後站著的白衣女子懷裏,輕聲啜泣。
我對著他們的方向啐上一口:
「假仁假義,惺惺作態!」
那白衣女子素衣束發,飄然若仙:
「姐姐為天下赴死,是大義之舉,聖上節哀。」
她抱住慶帝輕撫他的後背,仿佛是在哄一個嬰兒。
繼而又看向候在一旁的牧羽:
「妖妃已死,還請鎮國將軍請我師父前來做法以慰軍心。」
將軍點頭,向慶帝回話,眼睛卻一直瞟著他身側的女子:
「吾剝了這妖妃愛寵的皮。」
「凜冬將至,正好為聖上新封的貴人制成披肩禦寒。」
隨著狐皮被牧羽帶著走遠,我身上的灼燒感才逐漸褪去。
城外火光沖天,我看向內宮偏院。
一處孤井內,有一道孱弱的身影在向外爬。
我飄了過去,直視那人:
「想報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