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手機裏多了一張我熟睡的照片。
照片上,我雙手交叉胸前,滿臉含笑,聖潔又從容。
就是腦袋和身體分了家,從容中略顯一點尷尬。
我沈思片刻,還是給當警察的前男友打了電話:「程然,我被謀殺了——是把照片發給你,還是原地不動,保證屍體和案發現場的完整?」
程然很不耐煩:「我真的很忙,你能不能不要開這種玩笑?」
我想了想,委婉道:「是忙邪教連環殺手案嗎?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就是新的被害人?」
2.
程然沖進房間時,正罵罵咧咧地宣布,我必須得榮獲奧斯卡的最佳編劇、最佳導演、及最佳演員獎,不然他這輩子死不瞑目。
於是我客氣地道歉:「不好意思,主要是情況特殊,我不太敢通知其他人。」
國罵卡在了喉嚨裏,他的臉色在青與白之間輪回。
「謀殺我的人可能帶了大劑量的麻醉劑。到現在,我依然沒有任何痛覺,因此很有可能死於麻醉劑過量。斬首,應該只是對方對某種儀式的追求——你進來時,門鎖還好嗎?」
「別說了,小妤。」他說,「別說了,你能起來嗎?快起來吧。」
「你要不要再檢查一下屍體,或者四處看看有沒有線索?」
「那你先活著,行不行?你先活著,我再看別的,行不行?」
我有一點悵然:「阿然,我還以為你更想破案呢。」
我有不死之身這件事兒,只有程然知道。
分手前,我進行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挽回活動。由於家裏沒有足夠高的房梁,只好坐在窗台上哭哭啼啼。那天的晚霞十分美麗,我哭著哭著走了神,於是「啪嘰」一聲,掉了下去。
程然狂奔而來時,我已經把自己收拾齊整,問他相不相信光的存在。於是他發現了我似人非人的秘密,並加快了搬家分手的步伐。
他是個好人,分手後依然為我保守秘密,沒有把我上交給國家。
3.
「你還記得什麽?」
「昨天我搬新家,同事來我家吃飯暖居,其他的就沒有印象了。」
「那一次你自殺……前後的事情不是記得很清楚嗎?」
「可能因為吃飯的時候喝了點酒,我睡得很熟;也可能我清醒著,但非常害怕,因此大腦選擇了遺忘;也有可能是過量麻藥致使記憶錯亂。」
「門口的監控,可以看嗎?」
我自然萬分配合。
昨天早晨八點,我外出上班;十二點,快遞小哥把一包裹丟在門口,那是我新買的鞋;晚上六點,外賣先我一步到達,掛在門把手上;七點,我率領三四個同事歸來。
我趕忙替同事洗清嫌疑:「我們是一個組的,沒有利益沖突,而且彼此關系都挺好,他們為人也都挺好,沒什麽問題。」
程然不置可否,繼續看錄像。約莫九點,同事們東倒西歪地出門,我東倒西歪地相送,而後安全返回。
接下來,無人光臨。
我住在二樓,窗戶鎖得好好的,並未被外力破壞。窗邊的網路攝影機只用於仰拍樓上的高空拋物。最精彩的戲碼是蜻蜓追著蝴蝶飛。而大部份時刻,只能證實鄰居們確實很有素質。
我認真地問:「阿然,這該不會就是密室殺人吧?」
4.
程然謊稱家裏丟狗,去物業要了電梯和地下車庫的入戶錄像,依然一無所獲。他盤查了網路攝影機的死角,發覺不被網路攝影機拍下並入戶弄死我的機率幾乎為零。
已經折騰到六點,同事打了好幾個電話催他回去加班。於是我做了點三明治,懇切道謝:「本來嘛,我覺得這邊的兇手可能就是新聞上說的連環殺人案案犯,所以才讓你來看看,我這邊可不可能成為突破口。實在找不到就算了,你回去休息休息。改明兒我也要去上班,萬一兇手看到我,嚇得當場斃命,也算天道好輪回。」
程然疲憊地笑一笑:「我還想著,如果排除所有可能,會不會是靈異事件,譬如鬼魂作案。畢竟你的不死之身就很靈異了。」
「別這麽說,我可怕鬼了。」
「早上你舉著腦袋跟我打招呼,倒沒考慮我怕不怕。」
「我怕我提早安上腦袋,你又覺得我說謊。」
程然扯了扯嘴角:「小妤,不要提從前,好不好?」
不要提從前,不要提從前,我深吸一口氣,覺得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5.
門突然被敲響。
程然霍然起身,一把拽住我,微微地搖了搖頭。
電子門鈴裏顯示出一張年輕的臉,我小聲耳語:「沒事兒,他是快遞員,我認識。」
換來一記兇惡的眼刀。
快遞小哥一邊摁門鈴,一邊撥通了我的電話。所幸工作原因,我手機一向只開震動,此時在掌心裏像一只嗡嗡作響的馬蜂。馬蜂跳了兩回舞,小哥就徹底失去了耐心,把箱子往門口一丟,幹凈利落地跑了。
程然當即訓斥我:「你知不知道,有些殺手會喜歡回到現場觀看自己的作品?尤其是你這種,過了一天都沒動靜的,人家肯定好奇啊。」
「那我們幹嘛不開門抓住他?」
「他要是撬開門,猶可說也,現在我們用什麽理由抓他?」
我氣得幹瞪眼:「那你開門,我嚇死他算了。」
「……然後呢?他要不是兇手最好。如果是呢?他要沒死,你的秘密就有第二個人知道了,到時候怎麽辦?你才搬來幾天,連這一片的快遞員都認了臉?」
「他說出去又怎樣?殺人犯的話會有人信?我窮,家具都是網購的,認識快遞員又怎麽了?」
當場,我倆各自慶幸,還好分手分得早。
而程然突然怔住:「小妤,收快遞是一件很常見的事情?」
「是吧,」我沒好氣地說,「我連衛生紙都在某多多上拼。」
「所有被害人,小妤,所有被害人的住處都沒有目擊證人和任何可疑錄像,但他們生前都收到過大件快遞。」
「和剛剛你收到的一樣。」
6.
程然小心翼翼地拆著快遞,我於心不忍:「要不然,我來?」
「就算裏面蹦出條眼鏡蛇,也弄不死我。」
他對我一揮手:「你腦袋才安上多久,脖子不痛嗎?一邊兒去。」
我坐在他身邊,嘆口氣:「阿然,你看,你這麽關心我,又不害怕我,這不就是真愛嗎?為什麽一定要離開我呢?」
程然抿了抿嘴,並不吭聲。快遞盒拆開,裏面是一大卷厚厚的桌墊。我當即訕笑:「啊,這確實是我買的,確實是。昨天我同事來吃飯,把木桌子劃傷了道口子,我怪心疼的,晚上就下了單。沒想到到得這麽快啊。」
桌墊被開啟,程然仔仔細細地翻找檢查,最後在箱子底部,拿出了一個小小的木制雕像,雕像十分粗劣,看著像一條肥胖的蛇,或者一只瘦弱的狗。
「這是什麽?」
「可能是贈品吧,好多商家喜歡送這些沒什麽用的小玩意兒。」
「小妤,」他打斷我,「今天我陪你住一晚,好不好?」
7.
我做了兩大壺咖啡,決定雙雙睜眼到天明。
然而加班狗們對咖啡因早已免疫。熬到兩點,我困得兩眼昏花,程然也支撐不住,有氣無力:「小妤,要不然咱們來吵架吧。」
「吵……吵什麽啊?都分手一年了,有什麽好吵的?」
「就吵,那次我跟同事出去吃飯,沒有帶你。」
剎那間,我兩眼放光芒:
「你說,憑什麽你其他同事都帶女朋友,就你不帶?還和異性同事坐在一起?」
程然聞言,當場精神一振:
「我把那次聚餐給弄忘了,還是別人打電話我才記起來。你那會兒不是生病補覺嗎?我就想著,讓你睡,我吃個飯就回來。我去晚了,就那一個位置,我有什麽辦法?」
我拍案而起:「你也知道我生病,還拋下我去吃飯?我要是病死在床上,你就是虐待罪!」
程然反唇相譏:「你病著還能跟蹤我,也不嚴重啊。而且我當年生病,你不也和你同事逛街去了嗎?回來時就給我帶了碗粥,我說你什麽了嗎?我還不是感動得要命。」
今夜無人入眠,我倆吵到五點。
8.
第二天清晨,我困倦地請了假。程然睡了三個小時,到底收拾齊整去了單位。
我一覺睡到了下午三點半,醒來時,發現手機裏又一次出現自己熟睡的照片。
照片上,我依然雙手交叉胸前,滿臉含笑,聖潔又從容。就是腦袋和身體又一次分了家。
墻上的血字不再是「獻祭」,而是「受主垂憐,死而復生」。
這一次沒有麻醉,我感受到了劇烈的疼痛,痛得我幾乎無力復活。過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黃昏變成黑夜,久到血液滴滴答答地流盡,我終於勉勉強強地裝好頭顱。
然後我發現這張照片並不來自於相簿,而是網路推播,有人正在直播我身首異處,又裝好腦袋的全過程。
背景音回蕩著「神明已經降臨,她會復活」的歌詠,邪教不過如此。
我聽到了警車的聲音。
9.
我停在臥室裏的電視機前,蹲在網路攝影機前。
裝網路攝影機的人並不擔心我發現,似乎只需要我展示一下復活絕技就行。於是我沖著網路攝影機微笑:「大家好,我是顧妤。」
「我是一名特效師,」我頓了頓,繼續微笑,「是不是很逼真?所以我們千萬不能相信邪教的那一套,反對迷信,支持科學!」
手機裏,彈幕兵分兩路,一大半人罵我嘩眾取寵蹭人血饅頭的熱度,一小半人問我願不願意改行當個魔術師。
「好的,下次有機會,我會揭秘如何制作這樣的特效。」
然後我緊緊捏住網路攝影機,直至碎裂。
許多人在給我打電話,警察的腳步聲已經在門外響起。
我只能做到這一步。
審訊室裏,我拼命承認錯誤:「對不起對不起,我就是想紅想瘋了。所以就想著蹭新聞的熱度,做了一段特效視訊,假裝是直播。我特別後悔,您說該怎麽罰我就怎麽罰。」
程然沈默地坐在我對面。
有人急匆匆地跑進來,遞過來一份材料。對面的警察問:「既然只是拍特效視訊,為什麽你還使用了自己的血?」
「我……我跟我男朋友吵架了,嚇唬他要自殺,確實放了點血出來。但大部份是假的,不然我也活不到現在。」
他們很願意相信一個腦殘無下限地蹭熱度,而不是一個人被砍了腦袋還能復活。於是我只被批評教育了一番,警局想通知我父母來領人,然而我父母不在本地,只好通知了單位領導兼叔叔。
於是秦潭半夜被從床上拉起來,替我繳納罰金並收尾。
我蔫噠噠地溜出來,看他拎著兩大袋子外賣誠懇道歉:「對不起,我們這個行業壓力大,年輕人有時候喜歡胡鬧,我們一定配合警方加強教育。謝謝大家對小妤的教育關懷,我買了點夜宵,大家湊活填填肚子。」
然後他看向我,嚴肅地斥責:「唉,你怎麽這麽淘氣啊?」
有一瞬間,我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見到家長的那一刻,幾乎要嚎啕出聲。
10.
車上,秦潭遞給我了一盒披薩:「胡鬧得開心嗎?」
我只顧得上狼吞虎咽,抽空搖頭以示懺悔。
秦潭嘆口氣:「我聽警察說,你又為前男友割腕放血?是不是還是那個程然?心情不好的話,到我這兒住幾天吧。」
我噎得翻個白眼,趕緊用一口果汁順了下去:「謝謝秦叔叔,秦叔叔如救苦救難觀世音,度一切倒黴蛋——但我還是得回家一趟,起碼收拾收拾。」
秦潭:「如今網上炒得沸沸揚揚,我怕你的住址泄露,三十個正義使者正蹲在你家門口準備跟你吵架。」
「不怕,我吵得過。」
「要收拾也不急今天,先回我那兒。」
程然的電話打了進來,我趕忙丟下披薩,然而秦潭眼疾手快,一把搶了過來。
「程警官啊,你好。她?在哭哭啼啼地懺悔自己瞎了眼呢。謝謝你的照顧,等你們有空,我帶她請大家吃飯賠罪。」
「哦,這個不要擔心,我讓她住我這兒來,沒事兒,我就一個人住,有什麽不方便的?」
我好容易搶過手機:「今天下午,我有了點新發現。我自己先調查,有結果了再告訴你。今天我住叔叔家,你好好休息呀。」
程然不陰不陽:「叔叔?跟你說多少次了,別麻煩外人,我一會兒就來接你。」
我忍氣吞聲:「你今天太累了,好好休息吧。」
掛斷電話時,秦潭不陰不陽:「執迷不悟。」
我繼續忍氣吞聲:「秦叔叔,其實是我遇到點麻煩,但又不方便跟警方直說,只能找程然。他其實挺好的,挺熱心的。」
「什麽事兒?為什麽不找我?」
「很危險,我不想把你卷進來。」
「危險到什麽程度?」
我鄭重其事:「我懷疑有人想殺我,但沒有證據。」
秦潭想說些什麽,然而前方路口撲出來一個人,直挺挺地朝車頭撞了過來。
11.
所幸秦叔叔一路上忙著進行思想教育,車速不快。撞過來的人速度估算錯誤,躺下來時頗有點造作。
秦潭下了車,拍拍撞過來的彪形大漢:「您差不多得了,車上有行車記錄儀,路上有高畫質網路攝影機,沒意思。」
彪形大漢露齒一笑:「我知道呀,我也有。」
而後他一躍而起,直沖我而來。猝不及防間,我看到了一點銀光。
而後鮮血噴湧。
我低下頭,有一點痛,也有一點難過,那柄匕首正正好地插在我胸前。現在該怎麽做呢?躺下來,捂住胸口,大聲喘氣嗎?被直插心臟的反應,是這樣的嗎?
匕首抽出來,大漢癲狂地對著我笑,他說:「神明,神明,求您垂憐,助我復生。」而後快狠準地一抹脖子。他的喉嚨裏咯咯直響,拼命盯著著我的眼睛,拼命地把雙手交叉胸前。
一如我的前兩次死亡。
秦潭過來,他的眼淚已經滴在我臉上。我很想閉上眼睛就此裝死,可是不行。附近的居民已經開始下樓聚集,有人拿起手機,開始呼叫警察和救護車。
我說:「秦叔叔,確實有人想殺我,只是殺不死。因為殺不死,所以我沒有證據。」
12.
我在某私立醫院裹了外傷。
因為到得晚,原本的外傷愈合了一半。我沒有辦法,敲碎了車上的玻璃酒瓶,生生又劃開了已經結出的痂。
秦潭沈默地看著,然後挾著我裹傷。急救科醫生似乎和他認識,幫忙縫了針,感慨:「還好這一刀劃得淺,小姑娘運氣不錯。」
運氣不錯。
我不敢看秦潭的臉色,更不敢搭話。他給我辦了住院,收走了我的手機。第二天清晨,他才匆匆忙忙地回來,給我投餵了點吃的。
他開口:「你是什麽時候知道自己有這個能力的?是……那一天嗎?」
我知道,沒有再掩飾的必要了。
達摩克利斯之劍,落下了。
我努力微笑:「是的。」
他沒有再說話。我等了又等,最後只好主動開口:「秦叔叔,不是我要騙你,是我真的不知道怎麽開口,我怕你不要我。」
秦潭說:「最近的連環殺人案……」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也許有誰告訴了他們的的存在,他們在找人。」
「他們不應該找得到你。」
「對,然而只是不應該,而不是不可能。」
「為什麽告訴程然,不告訴我?」
「因為我怕你不要我。」我重復了一遍,「叔叔,你想怎麽處置我呢?」
13.
我的童年相當獨特,相當淒涼。
我生於邪教,長於邪教,十歲前除了識字和四則運算,只會背誦邪教典籍,以及在背誦時拿著粗糲的樹枝抽打自己。
我沒有錢的概念,甚至沒有父母的概念。對未來最大的期盼,就是能成為被教主垂愛的聖女,如此,受主垂憐,死而復生。
「受主垂憐,死而復生。」教主如此歌頌受苦受難、俯首帖耳的教眾,於是所有人便把這句話奉為聖音。這句話是問候,是感謝,是說話時必不可少的開頭與結尾。
直到有一天,一位教眾帶來了一個青年。教眾中途加入,但十分虔誠,聽聞本教缺少資金,特地把弟弟誘騙過來,好規勸父母給出支持。
我自小在此處長大,因此被認定心性純潔,被派去給他送飯,順便擔任監視犯人的職責。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秦潭。
彼時他二十出頭,坐在倉庫的角落裏,渾身骯臟不堪,手腳上綁著鐐銬,鐐銬下布滿傷痕,已經開始化膿,隱隱有了腐爛的味道。
我把飯菜給他,他對我笑,說作為報酬,他想給我講一個故事。
十歲,我第一次聽【海的女兒】。
那是一個很美、很美的故事。
秦潭說,小美人魚救了王子,因此得到了不滅的靈魂,還得到了更為廣闊富饒的新世界。
我第一次發現,背誦的典籍是那麽愚蠢且枯燥——雖然我不懂什麽是王子,什麽是人魚,什麽是靈魂,但不妨礙我無限向往。
至此,我和他形成了隱秘的默契,我是無知的山努亞,他是智慧的桑魯卓,聯系我們的,是一千零一個故事。
14.
早課,我故意在鞭打自己時,狠狠地在背上抽出了血條。典籍長贊揚了我的虔誠,並且獎勵了我一瓶碘伏和一管藥膏。我在傷口上淋了水,第二天,她又給了我一點消炎藥。
送飯時,我把這些東西送給了秦潭。他很高興,又講了一遍小人魚的故事,甚至還體貼地加了更多的細節:「小妤,你真好,我覺得你就是這樣的小美人魚。」
除了典籍,我什麽都不懂,只好微笑。
某一天做完晚課,我聽見教主說,錢已經拿到了,但人質不能留,人質知道我們的位置所在。
我不知道什麽是錢,但我知道什麽是不能留。秦潭是不信教的人,他死了,是不會復生的。
秦潭說我是他的小美人魚,那我要救一救我的王子。他是那麽有趣、善良,如果上了岸,他會贈送給我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
半夜,我用偷來的鑰匙開啟了他的所有鐐銬,帶著他走到了大門口。
我很高興。
像美人魚浮出海面一樣快樂。
15.
我第一次邁出大門,發現自己原來生活在一片曠野裏。
前面是樹林,還有一望無際的荒原。我們一路狂奔,肺幾乎炸了開來。可我並不害怕,一切對我而言都無比新奇。我看見了溪流,看見了叢林,看見了天際間的日出。
然後我聽見了狗的叫聲。
秦潭說,逃不掉了,我們會被抓回去,我們會死去。
我很天真地回答:「不要怕,我和狗的關系,很好很好的。」
狗追了上來。
它們圍著我搖尾巴,表達相逢的喜悅,然後試圖撲咬秦潭。我吆喝住狗,發覺他們已經不大聽我的話。於是我只好告訴秦潭,他得先走,教主說他會死,但我沒有關系,我信仰教義,一定會復活。
遙望遠方,村落裏已經飄起炊煙。
只要再給一點點時間,他就會拿到那個璀璨的世界,而我也會收到這份禮物。
秦潭說:「小妤,我會回來救你的,我會很快回來救你的。」
在他給我講的童話裏,小美人魚沒有失去聲音,沒有刀尖舞蹈的疼痛,也沒有愛而不得的心碎。小美人魚只因為勇敢,就獲得了新的世界。
我被拖回去時,教主宣布我被魔鬼附身,唯有死亡能驅逐魔鬼,如果死後我不能復活,那就是魔鬼不肯離開,只好火燒了事。
驅鬼必須得快,因為這塊地方受到汙染,我們必須離開。
16.
後來發生了什麽,我其實已經記不清。
我似乎被割破了喉嚨,似乎又被刀紮穿了心臟,似乎被砍下頭顱,似乎被掛在繩子上搖晃。我的眼睛充血,很痛,痛得淚和血交織流下,痛得再也不憧憬外面的世界。
等我緩過來後,我發現所有人圍著我狂喜。
他們說,我死而復生,我是神明,我將帶領他們走出地獄,走出人間,直到天堂。
所有人癡迷地朝拜我,所有人,甚至包括教主。
我說了什麽呢?
我記不太清了。彼時,我唯一的知識就是邪教典籍,從結果來看,也許我說的是:「被人所殺,即能復活。」
之後,我最清晰的記憶,就是逃到最高處的閣樓,透過地板腐爛的洞,看著這一出沾滿血色的戲劇,在徹骨的疼痛裏,我突然感受到無盡的喜悅——目睹死亡加速了我傷口的愈合。
於是我在平靜中睡了長長的一覺。
醒來後,我看見了秦潭。
他來得不早不晚,既沒有看見我變成怪物,也還能自相殘殺的人群裏找到一二活口。
17.
後來的事情,秦潭不肯告訴我。他認為我昏倒在閣樓上,一定遭受了許多虐待,精神遭到重創,最好徹底與過去切割。
於是他花了很長時間向我介紹這個世界,又花了更多時間讓我擁有了一個合法的身份。
他本想自己收養我,奈何年齡不夠,於是家裏請了一位遠親幫忙給予了身份。只是我平時吃住都由他和他父母操心。
論資排輩,我喊他叔叔,秦叔叔。
初次造訪人間,我接受到很多驚詫的目光,可這讓我非常快樂。因為這樣的驚詫,說明我曾經待過的那個世界醜陋不堪,活該淪陷。
於是我心中的怪物從未復活。只有秦潭非常愁,先是愁我單科二十分的成績混不上高中 ,好容易我補課補到中等偏上,他又愁我性格怪異,沒有朋友;好容易我行為舉止開始正常,他又愁我進入青春期開始叛逆頂嘴,愁我在高中有早戀苗頭。
當然,他父母也愁。大兒子信了邪教蹲了大牢不提,二兒子光顧著養孩子,絕口不提找物件,但也因為養孩子,正經潛在物件都懷疑我是他的非婚生子,也找不著。
有一天放學,程然送我回家,好死不死,在樓下遇見了秦潭。秦潭彼時跟我班主任聊過月考成績,當即趕走程然,並奉送了我一頓痛罵。
我覺得丟了臉,不甘示弱地擡杠。擡到激情處,秦潭的父母出來勸架,勸著勸著,說,大兒子刑滿釋放回家,悔不當初,希望能在高考前撫養我,以來贖罪。這樣,二兒子也可以忙忙自己的婚事,不要總和孩子計較。
我在這一剎那,學會了一點人情世故:我是個累贅,還是個沒有自知之明,十分愚蠢任性的累贅。
18.
小人魚上了岸,她舉目無親,只有王子,所以願意忍受刀尖的舞蹈,甚至寧可成為泡沫也不傷害他。
我沒有她善良,我只知道失去秦潭,意味著一無所有。因此,既然他缺少女朋友,為什麽我不可以呢?
於是我誠摯表白:「叔叔,我愛你,我想嫁給你。」
聞言,秦潭果斷地給我辦了住校,臨行前給了我一筆生活費,至此杳無音信。晚自修下課,我借其他同學私藏的手機給家裏打電話,也永遠沒有人接。
月考成績放榜,我獲得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好成績,當即拿著分數向班主任求來了半天假,連滾帶爬地跑回家,想以此和秦潭講和,想賭咒發誓自己只是鬧著玩。
可是他不在,在家的只有他的哥哥,當年綁架他的教眾。他看著像個老人,比他父母的年紀還大,如同瘋子一樣激動:「聖女,聖女。」
家裏四處是打包好的行李與紙箱,我轉了一圈,知道秦潭打算離開,也打算讓我離開。他收拾好了我的衣物,甚至提前預備了我高考落榜的復讀學校以及高考成功的慶祝禮物。還有一筆現金,我沒有銀行卡,確實需要現金。
瘋子在我身後哭泣:「聖女!聖女!」
我轉過身,覺得心中有一個東西破土而出:「你想像我一樣,獲得永生嗎?」
黃昏時,警察和醫生都來了,他們也被鄰居喊了回來。
我從窗邊看到了大批人馬湧入,看到了秦潭和他的父母狂奔而來。他們開啟了花園的門,接著是家門。
煤氣的味道四散飄開,他們如教科書中所寫的那樣切斷閥門,開啟窗戶,然後把死者和我一起拖到室外。我被罩上了氧氣面罩,還有人在處理我胸口和四肢的刀傷。
秦潭在失控地大叫,他終於發現死去的哥哥有滿嘴幹涸的血液。
我聽著他質問父母為何要讓瘋魔哥哥回來;聽他說等我高考完,要帶我搬去別的城市;聽他說這一生,我是他最重視的家人。
警察說,是死者襲擊了我,並嘗試喝我的血。在我到來前,他在燉補血的湯,因為襲擊把湯忘了幹凈,於是溢位的湯滅了火,致使他死於煤氣泄露。而我因為被迫放血,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中毒程度,能勉強支撐著報了警,並爬出了廚房,等到了救援。
只要我也是瀕臨死亡的受害者,那我註定只是一個比較幸運的倒黴蛋,而已。
19.
住院第三天,我發現我的愈合能力已經到達驚人的地步。剛進醫院,手腕和腳腕上的肌肉撕裂,需要醫生縫合,但此時幾乎愈合。
這和上一次目睹他人自相殘殺取得的效果不同,親手殺掉一個人,會讓我的痊愈速度產生質變。
但這樣的質變一定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和麻煩。於是我每天都去偷看其他病人的痊愈速度,然後偷了一把水果刀,半夜在洗手間裏復刻傷口該有的模樣。
但我低估了醫生的智商,傷口新不新鮮,他們總歸看得出來。復刻第三天,我就被秦潭堵了個正著。
他拿著藥物和紗布給我裹傷,輕言細語地問:「小妤,為什麽想自殘?」
「你不要我了。」
「沒有不要你啊,小妤,我永遠是你的叔叔。」
「你不肯接我電話,你要搬走也不告訴我。」
「小妤,你太小了。你只能依靠我,所以可能會把這種依靠當成愛。你年紀小,稀裏糊塗一點沒關系,我不能仗著你稀裏糊塗欺負你。」
我很喜歡秦潭此時的溫柔,因為我相當一般的成績和時不時的叛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溫柔了。
「你看,你之前是不是有點喜歡程然?這種感情是正確的,只是要高考了,得先專心學習。高考結束,你們倆好好談個戀愛;大學畢業後結婚,我給你攢了挺多嫁妝呢。」
「那叔叔,你要是結了婚,我怎麽辦呢?」
他說:「小妤,只要你好好生活,沒有人取代得了你在我心裏的位置。」
好好生活是什麽意思呢?
是不要愛上叔叔,不要變成怪物,是要努力讀書,積極向上,然後按時工作、結婚、生子,成為一個幸福的普通人。
我的叛逆期至此結束。
第二天,我鬧著出了院,向秦潭展示了自己頗有進步的月考成績單,然後坐著輪椅去了學校。
高三,耽誤不得。
20.
如今,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算好好生活。
我老老實實地上班下班,談了一場不成功的戀愛,也許算是好好生活;可是我在秦潭面前,又展示了怪物一樣的愈合能力。
秦潭坐在我床邊,細細地擦去我的眼淚:
「你小的時候,我也太年輕,不會帶孩子,氣急敗壞時會兇你,搞得你遇到點事兒,寧可告訴程然也不告訴我,是不是總覺得我要拋棄你?還是總覺得我要罵你?」
「別怕,小妤,外面的事情已經處理好了,聊聊吧,怎麽回事兒?」
有那麽一剎那,我害怕他在騙我。我戰戰兢兢,唯恐自己露出一點異樣被秦潭拒之門外,然而天大的事兒,竟然就這麽輕描淡寫地過去了?
「你不討厭我嗎?不害怕我嗎?」
秦潭看著我,問:「害怕什麽?」
——害怕你突然想明白當年那件事,討厭不死的我算計了所有人;害怕你認為此時此刻的我,依然在算計所有人。
秦潭說:「小妤,我只有慶幸。我拋下了你兩次,幸好你能不死,否則我怎麽彌補你呢?」
「不論發生了什麽,我永遠愛你。」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那如果,我愛你呢?」
秦潭說:「那你會很虧,我比你大十歲,還會比你早死很多很多年。」
他在微笑,像一個遙遠的、易碎的夢。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去解讀秦潭,知曉他每一個動作的意義。因此我知道他含糊不清的話語,是為了穩住我的敷衍。
他為什麽需要迂回,又想要隱瞞什麽呢?
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秦潭不會傷害我。我垂下了眼簾,依然非常的高興。
秦潭說:「所以能怎麽辦呢?雖然你隱瞞了我這麽多年,我有點寒心。但我以前對你太兇了,不敢說就不敢說吧。怎麽,要我錘你一頓你才安心?你還是老實點說說前因後果吧。」
我依言照做,秦潭越聽臉色越沈,他沈默了很久,開口:「當年的那個邪教,我確定沒有漏網之魚。」
我點點頭:「但是,他們快刑滿釋放了。」
21.
警方的人還是來了。
我前腳剛出警察局,後腳就當街被砍,理論上講,他們得去逮砍人的人。然而,在這起事件裏,只能逮住加害者的屍體,無可奈何,只好來找還能說話的被害人。
我很虛弱地躺在床上,打量來來往往的人。醫生護士千叮萬囑,讓他們不要刺激精神狀態不佳的股東侄女。然後我聽見熟悉的咳嗽聲:「放心,我們有數,不會讓她有事兒的。」
是程然。
他最近在跟邪教連環殺人案,先前圍觀我做筆錄,是因為我視訊和邪教殺人現場布置很像,他來旁聽。這會兒能和大部隊一起出現,說明當街殺人的案犯一定與邪教連環殺手有關,我作為倒黴蛋,被正式被列入邪教受害人了。
訊問開始,程然按規則例行公事地詢問我是否認識案犯,是否有過矛盾沖突。我例行公事地表示與此人素不相識;秦潭作證我才二十五歲,上學工作全在家人監護之下,沒有機會得罪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
至多只可能是他精神不穩定,要麽被特效視訊忽悠傻了,要麽正義感爆炸,打算和我這個腦殘同歸於盡。
他們似乎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程然繼續:「這個人,其實和你們有聯系。你們曾經都被一個名叫涅槃教的邪教綁架過,是嗎?」
秦潭的一只手壓在我的肩膀上:「對,我哥哥曾經是裏面的教徒,我父母對他非常失望,斷絕了他的經濟支持。因此,他把我騙過去,要挾我父母付贖金。顧妤也是他們拐騙過來的小孩子,她幫我逃了出來。後來,我和我家人收養了她。不過這是很久之前的事兒了,難道這事兒和涅槃教有關系?」
程然沒有回答,只看著我:「是這樣嗎?」
「是的。」
「那就對了,犯罪嫌疑人就是因為涅槃入獄服刑。這次連環殺人案中,被害人多多少少和涅槃教有一點關系。我們懷疑是打擊報復。」
秦潭:「這些死性不改的人幹嘛放出來危害社會,趕緊把他們抓起來槍斃一遍算了。」
這話不像秦潭平時的口吻,可是非常像被害者家屬的口吻。
「我們昨天緊急提審了相關人員,這些教徒都一致提到聖女,說聖女會讓涅槃教重生。你們知道聖女這回事兒嗎?」
秦潭搖了搖頭。
我想了想,謹慎地開口:「我……大概知道一點。不過那時我年紀小,記錯了也有可能。在涅槃教裏,教主會在漂亮女孩子裏選妃,待選的女孩子都是聖女。」
「多大的女孩子?」
「記不清了,應該不限年齡,漂亮就可以。」
程然:「他們都指認你是聖女,並聲稱親眼看見你復活。」
「這是無稽之談。因為我放走了秦叔叔,所以回去後我受到了虐打。虐打在教會中是一個儀式,儀式上所有人都會磕藥,可能因此產生了集體幻覺。後來他們還發生了口角,在藥物作用下突然開始自相殘殺。我趁機躲起來,等到了救援。」
程然默默地看著我,我也如此。
另一個警察開口:「是,可能他們認為你導致了涅槃教被警察剿滅,所以要找你報仇。恰好你又蹭了這麽個熱度,成了活靶子。你有過被邪教綁架的經歷,幹嘛要蹭這個熱度?」
我垂下頭:「就是因為小時候被綁架過,看他們又興風作浪,想嘲笑他們一下。不過還是因為想紅想瘋了。」
「最近,警方會派人保護你。」
22.
醫院裏多了好幾個警察。
秦潭沒什麽不滿,陪了我兩天就回去上班,只吩咐我玩手機時別上網,上網不要刷微博。平時不要找警察瞎聊,妨礙人家工作,尤其離前男友遠一點,免得不停地復合分手分手復合,看了就想扣我薪資。
我為花唄賬單三貞九烈:「叔叔,我這個人你不了解嗎?我向來鐵骨錚錚,你若無情我便休。」
秦潭前幾天才樹立了溫柔叔叔人設,此時不好自毀,只好直著脖子吞下了訓話,憋屈地跑了。
但我不找程然,程然要找我。
「他真是你叔叔?」
「不然哪個資本家老板對員工這麽貼心。」
「那以前是我錯了,我以為你跟你們老板曖昧不清。」他很生硬地說,「我道歉。」
「你這個理由很生硬啊,高中你送我回家,不是還被他轟走過嗎?怎麽會不認識?」
「是他?」
「對,就是他。」
程然猶豫了一下:「有件事兒,我跟你說一下。高中那會兒,並不是我要追你,而是你叔叔花錢請我追你,然後他會時不時地跟我打聽打聽你的具體情況,比如學習交友之類的。所以我被他轟走時真的很氣。那會兒他看著跟個黑社會一樣,完全不像現在這麽衣冠禽……楚楚。」
我爬起來,四處找趁手又便宜的大件兒,好以最低的損失給他一個痛快。
「你把椅子放下!放下!不然我要喊人了啊!」
「他是說,是說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沒朋友,希望全班最帥的班草帶帶你,我也不是沖著錢,是沖著與人為善……不,是沖著你的美麗善良,放下啊!」
我們重新坐下來後,程然哭訴:「大學到工作的戀愛我沒收錢,我自願的,你怎麽不念著我點好呢?」
我的傷口隱隱作痛:「好奇怪啊……說實話,我高中其實沒怎麽看上你,跟你玩兒,主要是你太熱情。只要你不搭理我,我肯定也懶得搭理你。他要我不早戀,跟你說一聲不就完了?」
「他可能以為我倆兩情相悅情根深種,發現自己玩脫了。很多家長都這樣——他們特別喜歡給孩子制造難以抗拒的誘惑,像我媽,我小時候,她特愛把電視開得很大聲,然後觀察我來不來偷看,如果我來了,她就生氣。你叔叔控制欲那麽強,應該也是這類人吧。」
秦潭確實就是這類人,因此我很不高興他被揭短:「你不跟被害人談案子,談這個幹嘛?想舊情復燃?」
「要說有關,也有點關系——主要透過這件事,證明你叔叔這人特別變態。」程然說,「記不記得上次在你家拆的那個快遞?」
「怎麽了?」
「我查了以前的卷宗,裏面的那個又像蛇又像狗的木雕,應該就是涅槃教的聖物,就像十字架之於基督教一樣。其他被害人家裏也有這個東西。」
我趕緊豎起腦袋:「這麽說,是賣家有問題 ,還是那個快遞小哥有問題?」
「賣家沒什麽問題,淘寶店開了五年了,生意一直不錯,信譽也很高,他們不承認有贈送過這個玩意兒,其他買家也證實他們確實不會送這種東西。快遞公司是正規大公司,負責你們小區的快遞員會把所有包裹放在菜鳥驛站,但不會送上門。送上門的其實是你的物業小哥。他很有意思,之前一直是塞壬文化有限公司的文員,你搬過去後,他突然入職了你們小區的物業。」
「塞壬文化?我叔的公司?」
「對,你出事後的第二天,我找這個物業小哥套了點話。他說,你叔叔特別溺愛孩子,特別不放心你,除了他,還有三個人一起入職,主要是關註你的動向。」
我有點慌:「阿然哥哥,你打個直球,你到底想說什麽?」
程然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可能這些資訊都沒什麽用,也可能也有一點用。」
他拿出一本記錄本和一支筆:「已知,你有一個控制狂叔叔,關註你的動向已經成為他經年難改的習慣,但你被殺當天及第二天他都毫無動靜。你的快遞從賣家發出時沒有問題,想中途攔截塞點什麽有可能,但很麻煩;物業裏的四位小哥可以加塞東西,但他們沒有邪教接觸史。」
「小妤,你能推測出什麽?」
我瞪著本子瞪了很久:「還少了一個已知條件,我叔叔,一直很討厭你。」
程然一楞。
「那天我喊你過來,你得在物業登記訪客資訊,物業跟我核實後,你才能把車開到地下車庫。訪客停車收費,他們會給你發票。還有,你還要了各種錄像,他們要是工作認真,告訴我叔叔你在我家,那麽他當晚就得殺過來。」
「畢竟那幾天,我跟他說剛跟完一個計畫,想請年假旅行放松。他原先一直以為我在外旅遊。」
「所以,這些物業小哥工作很不認真。」
程然:「……難道你不覺得,你叔叔的變態才是重點嗎?」
我嘆口氣:「阿然,我是他打變態窩裏撈出來的小變態,打小又不省心,他盯得緊也正常。」
程然:「不正常啊!哪裏正常!誰家父母這麽盯孩子的?」
23.
「小妤,真的要說嫌疑犯,不談動機,只從執行度上講,非常了解你的行程習慣,並且能對監控做手腳的,就是物業和你叔叔。」
我匪夷所思:「程然,你這是暗示,我叔叔是邪教分子,並且想弄死我?」
程然嘆口氣:「畢竟什麽證據都沒有,只是一種可能。」
「沒有這種可能,」我斬釘截鐵,「弄死我他有什麽好處?他費勁兒地把我拉扯大,讓我在他的公司工作,贊助我買房買車,就是為了殺掉我?直接結個婚,然後跟我說老婆容不下這麽大的累贅侄女,失業的我不就主動上天台了嘛?」
「誰都可以信涅槃教,只有他不可能。他當初被涅槃教綁架差點送了命,後來又找警察一窩端了邪教,如今發現邪教是真愛?這是什麽斯德哥爾摩精神?」
「程然,你幫了我很多,我特別感謝你。但別說我叔叔壞話,他是個很好的人。」
「行,」程然灌了一大口咖啡,「前幾天在你叔叔車上,你說你有發現,什麽發現?」
「和你一樣的發現。我被迫直播的時候發現直播間的邊框上有個很小的裝飾,就是那條蛇不蛇狗不狗的東西。」
我冷冷地說完,當即躺下,以裝死表達憤怒,等待程然和我吵架。而他默默地坐在看護椅上,出神地想著點什麽。
對手不回嘴,我只好再次支楞起來:「你看,你走後,我家就被裝了網路攝影機,我懷疑你了嘛?沒有!」
「你應該懷疑的,」程然說,「網路攝影機確實是我裝的,只是被人惡意入侵了。」
24.
我一個激靈,爬起來:「找到入侵者了嘛?」
「IP地址就是你家,所以他們才會相信你想紅想瘋了。」
我:「你之前說過,這是靈異事件也不是沒有可能。要不然,我請個跳大神的來吧。」
「那你家的鬼可真緊跟潮流,殺完人還搞個恐怖直播,怎麽,指望人打賞冥幣啊?」
什麽叫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就是!
我倆得一個是聾子一個是啞巴,才有可能喜結連理。
秦潭打來電話,程然恨鐵不成鋼地走了,仿佛多聽一秒,都是對他善意提醒的褻瀆。
秦叔叔那邊很安靜:「下午我回老家一趟,去翻翻秦海留下的東西,看看有沒有相關線索。快的話晚上回來,來不及就明兒早上。你在醫院好生待著,千萬別瞎跑。」
「叔叔,你別摻和這事兒,太危險了,有什麽跟警察說——對了,你說會不會是我家裏鬧鬼?要不然你今天幫我請個大師來看看?」
「我會小心的。警察正在檢查你家,等他們查完了,我就請道士和尚來一趟雙保險。你要覺得這地方不吉利,我們換個城市也不是不行。」
「叔叔……」
「嗯?」
「你別回去,好不好?我之前不告訴你,就是怕你這麽一意孤行。我都被無知無覺地被殺了,對方真的特別厲害,我們不能搶程然的飯碗!」
「喲,有生之年,我還能得到叛逆兒童的關心,」他笑起來,「你放心,這事兒是警察主動提的,會有人跟我一起去。」
「叔叔,你聽我的嘛,我手疼腳疼,胸口特別疼,下了班快來看我!」
秦潭:「我跟趙醫生說一聲,再給你推針止痛劑。」
我被掛了電話,且回撥無人接聽,當即憤然以叛逆抗爭,上了微博。
然後發現「顧妤」已經成了二傻子的代名詞,遂撕逼,三個小號全部陣亡。一時激憤,又登了之前直播視訊的大號,被網警發現並警告,招來了程然的一頓陰陽怪氣。
這一天很不順心。入夜,我與窗外的燈火遙遙相望,望到一點半,我爬起來,決定去找護士姐姐要片安定。一推門,發現程然坐在外面的長椅上。
我壓低聲音:「你也睡不著?」
「不,今兒我值夜班,你怎麽了?」
「睡不著,想問問醫生有沒有安眠藥。」
他去自動販售機那兒買了一盒熱牛奶:「就喝這個吧,邊喝哥哥邊給你講睡前故事。」
我怒斥:「呔!何方妖魔鬼怪竟敢奪舍我前男友?」
前男友一開始,可能是真心想挽回形象,念個舊情。於是搜了幾個軟萌睡前故事。讀完第一個,他就猛然發現單身好,單身妙,單身真是呱呱叫。遂結束了對彼此的折磨,開始閑聊案子。
「之前他們殺人,殺得很謹慎,不暴露兇手是誰。但從你開始,突然把殺人公開了。」
「阿然,之前我不敢說……但是這個倒黴邪教,就是追求不死永生。所以,所以聖女其實還指不死的人。他們很有可能就是靠殺人的方式來找我,找到後,他們肯定會以我的復活招徠教徒。」
「我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怪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變成這個怪物的。因此絕對不能讓人知道我不死。否則,可能真的會有人信他們的邪。」
程然伸出手,拍拍我的肩:「別往自己臉上貼金,頭上沒犄角身後沒尾巴,一天不吃三個小孩兒,怎麽好意思叫自己怪物。」
25.
天際泛白,我體會到了牛奶加嘮嗑的威力,很想睡覺。
然而程然像一只炯炯有神但毫無眼色的貓頭鷹:「你說,誰給他們提供找到你的線索啊?時隔多年,你換了城市搬了家,長相氣質也有很大變化,幾個剛出獄的勞改犯怎麽就能找得到你?」
「對哦……可能他們中有高級黑客,黑了公安系統,獲取了我的資訊。然後黑了入戶的監控和你的網路攝影機。」
程然:「就你們那個破邪教,是有這種人才,還是雇得起這種人才?」
我困極了,脫口而出:「會不會是秦海?」
「什麽?」
「就是秦潭他哥啊。他父母還說他出來了就幡然悔悟,要照顧我贖罪呢。所以,可能秦海剛剛出獄,發現我就在他家,趕緊的告訴了其他人。因此,雖然他掛掉了,但後出獄的教徒只要找到秦海的爸媽,就能問出了我的下落?反正秦海爸媽不難找,他們一直留在A城。」
程然霍然起身,把我震醒:「很有可能,這麽一說,秦潭看你像看眼珠子似的,也就能理解了。」
然後門被撞了開來。
有人沖了進來:「然哥,秦先生那邊出事了。」
「他家老房子煤氣管道老化,泄露了,炸了。」
「炸死了一個鄰居,跟過去的小陳出去買東西逃過一劫,秦先生重傷。」
我的情緒在那一剎那被全部抽離,並不驚惶,也不悲傷。只是剎那間,與世界相隔了一層膜,有點恍惚。
然後手機響了,秦潭給我發了一張照片,那是我小時候的日記:「我好喜歡我們班長,他特別帥,叫程然。」
下一條資訊來了:「你看,你小時候腦子裏盡想著什麽玩意兒。」
我回撥電話,但是被掐斷,再撥,再掐。最後又是一條微信:「我沒事兒,別擔心。」
我抓起手機套上鞋,對著程然咆哮:「出事了!還不走嗎!」
「對,是出事了。你冷靜點,他粉飾太平,應該就是不希望你去!」
「他不是粉飾太平的人!他只要還有力氣發微信,拒接電話,就一定會告訴我出了什麽事。拿著他手機的人,不是他!」
26.
我們到達A城,已經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運氣爆棚的陳警官接應了我們,表示秦潭大難不死,正在ICU裏躺著,他的父母已經到場交錢簽字,我們不用著急,著急也沒用。
而後把整件事復盤了一遍:「秦潭和我一起去他原先住的別墅。那兒應該空置很久,沒什麽生活痕跡,灰塵蜘蛛網很多。院子裏的草長得很高,水電煤都停了。」
「出過事兒後,他們家覺得很晦氣,都搬家了。除了必需品,很多東西都沒收拾。我們找到了秦海出獄的行李,還有他入獄前買的碟片、小說漫畫、作業等。這些我已經封存好了。」
程然問:「有什麽值得關註的嗎?」
「目前我沒看出什麽特別。秦海是個有點迷信的人,上學時老師給他的評語,大多也提到鉆牛角尖,信了邪教不奇怪。行李裏有個很老的翻蓋手機,不知道技術人員能不能開啟。」
「你們是怎麽出事兒的?」
「大概晚上七點,我們差不多把東西打包好,往車上搬。有個鄰居來看熱鬧,問秦潭是不是要搬回來住。他們倆原先認識,所以我們三人一起出去吃了飯。」
「當時的氣氛……」
「一開始還好。」陳警官說,「這倆人敘敘舊,聊了近況。然後他問起了顧妤,說孩子不好帶,秦潭這麽盡力,她還是傻得不行,那麽秦潭應該能體會到父母不易,得多孝順孝順自己爸媽。他就問鄰居是怎麽知道顧妤現在和自己還有聯系。鄰居說,是秦家老爺子說的,他有時候會回來看看,拿點東西,順便去鄰居家訴訴苦。從這個時候開始,秦潭的臉色就掩飾不住的難看了。」
「之後我倆隨便找了個附近的賓館住著。他躲在樓梯間裏和父母打電話。大概十點多,鄰居又打電話來,說他父母回去了,讓他也回去看看。」
「那沒辦法,只能回去看看啊。我倆商量了一下,我去他們小區對面的超市等他,免得真有什麽事兒。」
「他沒要你陪著一起回去?」
「對,他說他父母不講理,鬧起來他很沒面子,但他自己這麽長時間沒管爸媽也確實理虧。本來家務事,我不去也正常。但是我想,然哥你不是讓我一直跟著嗎,我才跟著的。他進去了半個小時,炸了。」
「現場救援時,只有那個鄰居和秦潭,他父母並不在。後續了解,父母說他們沒打算大半夜地回去見兒子。但是鄰居死了,他也沒個家屬什麽的,也說不清了。不過現場偵查,煤氣管道確實老化泄露了。」
程然邊聽邊給我發了一條微信:「煤氣跟你全家八字不合嗎?」
我看看他,他低下頭,撤回重發:「我們先去看看你叔叔吧。」
其他警察去申請聯合辦案,程然和我一起去了醫院。路上的風景依然很熟悉,A城的發展似乎停滯在了歲月裏。它曾經有多麽新,如今就有多麽舊。
「阿然,」我盯著窗外的風景,「煤氣……是涅槃的復仇。」
「放心,沒打算當意外事件處理。他們剛到的時候水電煤都不通,半夜去就能突然爆炸,一看就知道跟涅槃脫不了幹系。這麽高調,我們肯定會在A城有收獲。」
「不是向秦潭復仇,是向我復仇。」
程然驚詫地看著我。
「他們可以不這麽高調的,」我說,「他們都把秦叔叔騙出來了,按教義,復仇應該斬首。即使不斬首,綁架他可以威脅我單獨出現,而不是和這麽多警察一起出現。」
「你想說什麽?」
「高三那年的煤氣泄漏,我幹的。」
程然迅速地打斷了我說的話:「我看過案卷,你就是無辜的。被成年男性在狹小封閉空間攻擊,危及生命,開煤氣是正當防衛。小妤,你這算是比較機智的反殺案例。」
我看到了一片很藍很藍的天空,上面飄過去了一朵雲。
「可是,是我告訴他,喝了我的血就能獲得永生。他是一個瘋子,是我給瘋子遞了一把刀。」
「他們為什麽要用煤氣呢?也許是為了向秦復刻那天的真相。他們希望秦潭覺得我是個怪物,是個壞人,後悔養大了我,然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會非常非常傷心。」
程然說:「不要瞎想,你們涅槃教就不是個重感情的邪教。傷心又能怎樣?何況……」
「傷心到一定程度,我就能死了。」
「那他們直接幹掉你叔叔不是更快?」
「那我必須把他們全部弄死,我才有空傷心。」
程然幹笑了一聲:「那你可真是個神奇寶貝——合著咱倆當年分手,你沒感覺唄。」
我當即停止悲傷:「您可真會抓重點,你不打算匡扶正義,拿著我的口供舉報我嗎?」
「第一,那會兒你是個未成年,中二一點也正常;第二,他改造這麽久,還信邪教那一套,死就死吧——你既然對分手沒感覺,那你鬧什麽自殺?」
我:「分手當然也是難過的,只是我們倆分分合合那麽多次,早習慣了。我沒想自殺,就是想嚇唬你一下,沒想到腳滑。」
程然:「你這麽會搞事情,你家秦叔叔就該時不時地和你斷絕一下叔侄關系,涅槃教就束手無策。」
「程然,跟物件分手,和被撫養自己的父母拋棄,是一個級別的難過嗎!」
「秦潭,不就和他父母幾乎斷絕往來了嗎?」
27.
我們出現在醫院時,秦潭的父母已經不在了。
接待我們的是護士,簡單地告知:「他沒有生命危險,已經從ICU裏轉出來了。」
「我能看看他嗎?」
「再過半個小時到探視時間,一次只能一個人看,你跟那個警察決定一下誰去。就看看,別多說話。」
我進去時,秦潭正好清醒過來。他向我點點頭,很用力地牽動了一下嘴角。
「叔叔,你還好嗎?」
他向我點點頭,咳嗽起來。我拿出手機,開啟鍵盤,手指在每一個字母上點過去:「叔叔,你要是覺得是這個字母,你就點個頭。」
我費了好大的勁兒,終於從他嘴裏討了一句罵:「胡鬧,為什麽不聽話?」
「什麽話?」我莫名其妙,網上翻一翻微信,又看到了昨天他的叮囑。
「出這麽大事兒,我怎麽可能不來?」
秦潭嘆一口氣,我想繼續打字,可是他又勉強地笑一笑,便默然地看著我。他沈默得太久了,沈默得我非常慌亂。
「秦叔叔,你是有很多話想說,還是沒什麽話想說?」
「你還好嗎?你多久能出院?我在這裏陪你好不好?」
「以後我都聽話,我會乖乖的……」
「小妤,」他聲音很沙啞,「我沒事兒,逗你玩兒呢。給你發微信,就是怕你瞎想,擔心。」
我長舒一口氣,放下了心,然後他說:「你和程然怎麽樣?」
「餵,」我哭笑不得,「什麽時候了,你……」
「再處處,這孩子嘴硬心軟,挺好的。等這陣子風頭過了,我好了,你改個名字,我見見他父母,早點定下來。」
「我那邊的房子給你。你的賣掉,錢存著,別亂投資。公司不會有人說你閑話,好好上班。」
我感覺到身體在一點一點僵硬:「叔叔,你什麽意思,你不要我了嗎?」
「是那個鄰居,是他跟你說了什麽嗎?是涅槃教的人嗎?」
他垂下眼簾:「別怕,都處理好了。」
「你都不願意聽我解釋,就不要我了嗎?」
「小妤,不是不要你,是你長大了。」
「你又要拋下我嗎?又要拋棄我第三次嗎?」我半跪在他床前,感覺有一團火燃燒起來,燒得我幾近神誌不清,「他們說了什麽?說我殺了……」
秦潭擡起手:「小妤,別這樣。」
「是我這次差點死了,有點後怕,想早點把你安頓下來。你要好好的,不然叔叔就不喜歡你了。」
我從醫院裏出來時,程然往我腦袋上澆了一瓶冰鎮礦泉水:「冷靜了嗎?」
我爬到他車後座,拿了絨毛玩偶,蹭幹了臉:「冷靜了。」
他盯著玩偶,臉色風雲變幻,到底一咬牙,說起正事兒:「我問了秦潭的父母,和我們的猜想一樣,秦潭帶你離開後,和父母保持電話聯絡,偶爾回去,也叮囑他們不要透露行蹤。但他父母有時會回到老房子看看,鄰居對他們很熱情,又是老熟人,漸漸的就放下警惕,和鄰居聊開了。」
「鄰居叫王建程,早年喪偶,沒有續娶也沒有孩子。兩家人關系一直很好,早年他很喜歡秦海,出事之前一直帶著他玩,應該就是介紹秦海加入邪教的人。秦海入獄後,據說他出國工作了一段時間,我懷疑是聽到風聲逃跑了。近期才回來。」
「這次爆炸非常簡單,根本不是煤氣管道老化,而是姓王的叫煤氣公司送了一罐氣。他應該是真心想弄死你叔叔,但不小心自己先死了。」
「所以,你叔叔大難不死,有感而發,可能也是真的。」
28.
程然很擅長讓人冷靜,我很快接受了這一說法,重新振作:「你有沒有覺得,我們一直很被動?」
「我被殺了三次,最後一次兇手自殺;我叔叔被炸傷,兇手又被不巧炸死。我們都知道涅槃教是幕後黑手,可是什麽也做不了,因為案犯總是第一時間死掉了。」
程然問:「你想怎麽主動出擊?」
「開直播。」我說,「就以道歉的名義開直播,說我之前一時糊塗,竟然以為邪教是個可以蹭熱度的酷炫玩意兒。透過教育,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現在成為義務講解員,跟大家說一說邪教的壞處,以及如何鑒別。」
「然後呢?」
「最不濟,這也算是個公益活動,好的話,也許會有人會被冒犯到坐不住。」
程然沈吟了一下:「也行,我打個報告,再增加點人手。」
話音未落,有人拿著噴壺和布,突然擦起了前擋風玻璃。糊弄了兩下,敲窗要錢:「帥哥,我幫你擦了玻璃,二十塊。」
程然搖下車窗,展示了一下警官證,來人「哈」地一聲笑:「老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跟著看過去,突然楞了一下,覺得似曾相識。
似曾相識,對我而言絕不是一個好詞兒。
程然瞟了一眼我的臉色,心有靈犀,當下一把抓住來人的手:「強買強賣是吧,跟我去派出所說話。」
他來不及掙紮,程然一把把他摁倒拷住搜身。
「你是誰?」
他擡起了頭,皺紋橫生,露出充滿惡意的笑:「聖女,不記得我了嗎?你怎麽和你那個叔叔,一個樣?」
我趕緊幫忙掏出程然的手銬,摁住這個瘋子。
「叫啊,我來告訴他們,你叔叔是怎麽殺人的。」
29.
程然把他塞進車裏,一路往警局開,沈聲道:「小妤,邪教和殺人犯的話,一句都不要信。」
來人得意地笑:「你以為你殺了秦海,全身而退了,是不是?還好,他帶了攝影機拍你浴火涅槃,沒想到拍到了最真實的你。」
「就是這段視訊,讓你叔叔的父母站到我這一邊,讓他把王建程當成了我。」他吃吃地笑,「他只要回來,就一定會殺人。」
我冷冷地回答:「是你們叫的煤氣上門,殺人的是你們。」
「不是,是他偷了王建程的手機叫的煤氣,是他用王建程的手機給自己發資訊約定的時間地點,是他去隔壁把王建程喊了出來,是他點燃了打火機。」
「你真該看看他當時的表情,他殺人時多絕望。他又想保護你,又不想再見到你。他可以不死,卻一定要同歸於盡。他不想讓你知道自己為什麽殺人,卻連作案手法都受到你的啟發。他絕望得多別扭,多有趣啊,他才是真正把你當成聖女的人。他沒有辦法接受你不夠純潔,更不要說你是個怪物。」
「你不相信嗎?快打電話問問你叔叔,問問醫院,他是不是已經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