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回了他跟我表白的那一天。
少年蹺著二郎腿,懶散倚在沙發背上,指尖夾著剛點燃的香煙。
他的視線在房內隨意逡巡了一圈,最後定到角落。
「那就她吧。」
在滿場寂靜中,他的聲音不低不高,顯得十足輕佻。
「餵,我喜歡你。」
01.
包廂內喧嘩嘈雜,煙酒味混入空氣凝成糜爛氛圍。
「誒,大家都靜一靜,淮哥的大冒險懲罰來了!」
打牌的那桌站成一圈,一個寸頭男照著手中卡牌,高聲念道:「找現場任意一位女性……」
頓了頓,他的聲音激動到高亢:「和她表白。」
「Woc,淮哥就輸了一把,大冒險就玩這麽大啊。」
「正主現在不在呢,淮哥還能跟誰表白?」
「……」
滿座皆驚,議論聲鼎沸之中,唯一坐著的少年懶懶靠到沙發背上,旁若無人地點起了一根煙。
「淮哥,你要等嵐姐……」
他微微擡眸,原本戲謔的、吵鬧的、議論的便都息了聲。
他像連眼皮都懶得完全掀開,在房間內逡巡了一秒,就將視線隨意定在最角落。
「那就她吧。」
他的下巴擡了擡,用一貫懶散的腔調,顯得十足輕佻。
「餵。我喜歡你。」
我回到了這一刻。
02.
十八歲的江淮,五官銳利,眉目張揚,舉手投足都風流十足。
隔著昏暗燈光,我和他對視一瞬,剎那紅了眼。
「淮哥,這……」
誰也沒料到江淮就這麽快速隨意地結束了遊戲,還挑了我當這個「幸運者」。
寸頭男方逸壓低聲音遲疑道:「淮哥,這是嵐姐的妹妹,不合適吧。」
今天是沈嵐十八歲的生日派對,沈嵐喜歡江淮,這事整個一中人盡皆知。
大家夥今晚都等著看他們這一對能不能成,氣氛烘托下都以為江淮會等著跟沈嵐表白,不想來了這麽一出。
方逸看看我,發現我眼圈通紅,驚了。
「人是好學生……你看都把她嚇哭了。」
江淮原本已經收回視線,他的煙堪堪遞到嘴邊,聞言停下動作,再次朝我望來。
他輕蹙了蹙眉,周遭氣場倏然低了幾度,似乎是因為我這麽開不起玩笑而不滿。
空氣沈凝,方逸撓撓頭正想緩解下氣氛,我終於壓制住心顫,開了口。
「再說一遍。」
我盯著江淮,語氣堅定,聲音卻忍不住有些發顫。
「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03.
十七歲的我,自卑敏感孤僻,卻又自尊心極強。
我原本屬於那種扔進人堆裏也不會有人註意的角色,可因為我的姐姐是沈嵐,我不得不接受許多人的目光打量。
沈家是江城房地產大亨,沈嵐與我恰恰相反,她花容月貌,爽朗明媚,是天生適合在聚光燈下的那種人。
我是沈家領養的女兒,只為了讓沈嵐有個玩伴。
沈嵐交際廣泛又愛玩,去哪都愛帶著我,久而久之,在別人眼裏我便成了沈嵐的跟屁蟲。
沈嵐總說我應該開朗一些,多交交朋友,可她不知道我有多憎恨那些場合,我的寡言木訥只能襯托出她的大氣艷麗。
她的十八歲生日,我如常將自己藏在角落陰影處,煎熬著期盼這一場盡快結束。
直到江淮望向我。
04.
我知道江淮,沈嵐身邊的那群人我都知道,江淮抽煙,喝酒,逃課,泡夜店……是其中最混賬的一個。
他的眉眼輕輕一挑便有無盡風流,勾得女生尖叫追捧。
他可以輕易把喜歡當成玩笑,毫不在乎遊戲對女生的冒犯與唐突,他有著我最討厭的青春期男生的所有特性。
自卑如我,當時氣得憋著漲紅的臉無地自容。
卻沒註意到,他手裏的煙劃過指縫,掉到了地上。
那時候,我恨江淮。
而現在,我想和他重新認識。
05.
比起江淮對我表白,我讓江淮再說一遍顯然更讓大夥兒震驚。
誰敢用這種命令式的口吻和江淮說話?遑論這個人是一向悶葫蘆的我。
一片詭異的寂靜,包廂門忽然被人從外推開,讓眾人恍然松了一口氣。
轉頭一看,卻是去隔壁包廂應酬的江嵐回來了。
「喲,怎麽這麽安靜?」
她穿著高跟鞋,紅唇艷艷,一進門就笑著走向棋牌桌。
「你們在玩什麽呢?」
方逸手裏還捏著那張大冒險的卡牌,眼見沈嵐走過來,他忙把卡牌遞過去。
「嵐姐你回來得正好,我打牌又輸了,正愁找哪個女生大冒險呢。」
他搞怪地朝沈嵐比了個心,拿腔作調道:「嵐姐我愛你喲!」
大家紛紛跟著起哄,因著這一鬧,包廂內氣氛總算恢復正常。
「那真不好意思啊,我有喜歡的人了。」
沈嵐走到江淮身邊,笑得明艷又自信。
「江淮,做我男朋友吧。」
江淮在沈嵐走近之前便已經收回了目光。
他垂著眉眼,擡手把未吸一口的煙摁進煙灰缸裏。
聲音不見懶散,反倒低沈得濃厚。
他說:「沒興趣。」
06.
「哦,那等你有興趣了再說吧。」
沈嵐聳聳肩,在眾人各色視線下像沒事人一樣,又招呼著大家一起玩。
屋內再次吵吵嚷嚷一片,我深深看了江淮一眼,趁沒人註意時,離開了包廂。
路上車水馬龍,霓虹閃爍,我站在會所門口的公交立牌下,發起了呆。
上輩子之後和江淮也有過一些接觸,我們上了同一所大學,不同專業。
他總巧合地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可我只以為他是因為姐姐的緣故才順手幫忙,對他避之不及。
後來他變得穩重了許多,而我也不再那麽自卑敏感,有幾個瞬間確實曾疑心過。
可除了玩笑那一次,他從未對我說過一句喜歡。
哪怕最後他為救我倒在血泊中,臨死之際也只是笑著一句:
「你別哭啊……」
我正回想得出神,一道陰影忽然籠在身前。
「好學生都這麽開不起玩笑啊?」
江淮勾著輕佻的笑,我擡頭,他的笑便僵在了臉上。
「你……哭了?」
我眨眨眼,眼淚糊了滿臉,十八歲的江淮似乎和二十二歲的江淮重疊在了一起。
他聲音弱了下來,有幾分倉惶意味。
「你別哭啊……」
07.
十八歲的江淮不會哄人。
他語氣軟了,臉卻是緊繃的,眼神也是沈沈的。
見我眼淚還在直流,他忽然煩躁地踢了站牌一腳。
我驚住,立馬止了哭,錯愕地看著他。
江淮瞪著我看了兩秒,忽然又背過身,匆忙將手插進口袋,整個背影都透著一股燥意。
看起來真的很兇。
語氣也滿是不耐煩:「嫌我占你便宜,我還你就是了,哭什麽。」
我出神地望著他的背影,呆呆問:「怎麽還?」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江淮故作滿不在乎的聲音。
「……你也向我表白一次?」
08.
夜風微涼,卷過我們兩人之間的空距,有點冷場。
我沈默著,察覺江淮越來越緊繃的背影,心頭一酸。
卻裝作被逗笑的樣子笑出來,轉移了話題:「有紙嗎?」
我囫圇抹了兩把臉,擦得滿手的淚,都有些震驚於自己的狼狽。
剛想擡手再抹兩把,濃烈的男子氣息兜頭而來,一雙手捧起了我的臉。
江淮俯身,指腹擦過我臉上的淚痕。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掩飾地說:「紙多臟啊。」
我楞楞看他,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又覺得好笑。
我吸吸鼻子,也掩飾道:「好濃的煙味。」
江淮的動作猛然頓住,他的指尖蜷了蜷,再落下時力度明顯放輕了許多,不知該說是繾綣還是小心翼翼。
他微微掀起眼皮,嗓音啞了幾分。
「喜歡不抽煙的?」
微仰的視角裏,我看見江淮的瞳孔因路燈照耀在發著細碎的光,灼得我心頭一燙。
這次換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四年後的江淮還抽不抽煙,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對我好,不知道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
我對江淮一無所知。
我對他的了解,全部僅來自那些偏見。
09.
夜裏江淮送我回家。
當晚我做了個夢,夢見上輩子大一的時候,我從學校坐公交要去市郊。
車門剛要閉合,江淮就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擠著最後一秒上了車。
校門口的公交車總是爆滿,我挨著過道扶手,蜷著身子盡量不去碰到別人,不防一個急剎,前面的人往我這邊倒來,我一驚便跟著往後倒去。
就摔進了江淮的胸膛裏。
擡頭看到是他,我比直接摔到地上還慌。
「對……對不起。」
我想同他拉開距離,江淮卻忽然伸手抓住我身前兩旁的車座,將我圈在那一片空間裏。
他俯身:「這麽怕我?」
我沈默,微微偏開頭。
他便直起身:「要去哪?」
我垂頭答得敷衍:「郊外。」
有篇稿子要找受訪者核對,我替老師跑一趟。
「想當記者?」
不知道他從哪裏知道的,我楞了楞。
「嗯。」
江淮似乎輕笑了一聲:「記者這麽不愛說話可不行。」
我沒再說話,覺得江淮是在瞧不起我,心裏又默默給他記了一筆。
下車後,我回頭看了一眼還在車裏的江淮。
明明已經有很多空位,他卻還是站在剛剛那個位置,透過車窗玻璃直直望著我。
那眸色太深,我嚇得轉頭快走了起來。
10.
我沒追究過那天江淮到底要去哪裏,也沒深思過一個經常開著保時捷進校門的人,那天為什麽會坐公交。
可是昨天坐在公交上,我直言問他:「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沈余。」
「嗯。多余的余。」
我自嘲,用開玩笑的口吻。
「友情提醒,下次再表白要喊人名字啊,喊餵真的很沒誠意。」
天知道,我的掌心已經滿是緊張的冷汗。
我不敢看江淮的反應,說完這話歪頭靠著車窗,閉上眼睛假寐休息。
我想,我已經二十一歲了,不該再是那個和人說話都要忐忑半天的自卑孩子。
我後來雖然還是不愛說話,可我到底面對專業時也算能說會道,在沒畢業的年紀就成了老師們青睞有加的新星記者。
我追蹤過很多報道,記者的目的總是探尋客觀真相。
現在,我就是來探尋江淮的。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真的睡著了。
但江淮托著我的臉,將我的腦袋擱到他的肩上時,我是清醒的。
我聽見頭頂上方,他的聲音輕似呢喃。
他說:「是余生的余。」
11.
高三上學期接近末尾,江淮還是把逃課早退當成家常便飯。
我在學校等了幾天,都沒等到和他見面的機會。
倒是關於他的流言八卦,我留心之下,這幾天又聽了不少。
江淮被某某女生告白,不耐煩之下把那個女生打到了地上。
江淮在某某酒吧喝酒,一晚上豪氣沖天花了三十八萬八千。
江淮……
嗯……都是老生常談的話題,也是以前我對江淮偏見的來源。
「我剛剛在學前巷看到江淮了,和職高的一群人……他們好像要打起來了。」
聽到這話,我楞了楞,拎起書包就往校門口跑。
等我跑到巷子裏,正好是江淮一拳將對方老大撂倒在地,淡定收手的時候。
剩下兩方人馬對罵著開始幹架,江淮自己卻退到墻邊,慢條斯理手插進口袋,似要抽出什麽東西,又頓住了動作。
我懷疑他是想摸煙出來抽,但不知為何又沒摸出來。
也許是那一刻,他正好擡頭看到了站在巷子口的我吧。
12.
我們靜靜對視了兩秒,江淮忽然轉身就朝巷子的岔路裏走。
我想也沒想就追上去,一邊喊他:「江淮。」
聽到我的聲音,江淮背影僵了僵,走得更快了。
我一急加快速度,不想左腳絆了右腳,發出一聲驚呼。
眼看就要摔個狗吃屎,卻又再次穩穩地落入了江淮的胸膛裏,撞得他悶哼了一聲。
我仰頭,和他異口同聲:「你跑什麽?」
「……」
我從江淮懷裏站起身,解釋道:「我聽說你在這邊打架,來看看。」
「有什麽好看的。」
我歪頭想了想:「第一次見你這樣,感覺……」
在江淮明明忐忑卻故作淡定的視線中,我笑了笑:「感覺還挺帥的。」
江淮的嘴角隱隱勾起一個弧度,他連忙撇過頭虛咳了一聲,從鼻腔發出:「嗯……」
我接著真誠發問:「但是江淮,你不用上課學習嗎?」
「……」
江淮的小弟們收拾完了對手找到這條岔路口的時候,我正將一沓厚厚的本子塞到江淮手裏。
我鄭重得如同托孤,語重心長道:
「江淮,這是我整理的各科筆記,你拿回去好好學習,行不行啊?」
江淮捏著筆記本的手緊得骨節凸起,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牙根緊咬。
小弟們紛紛嚇得躲回墻角,縮起頭之前還弱弱提醒了一句:「淮哥,不能打女人啊。」
我看到江淮的眼皮跳了一跳,於是我補充道:「我熬了三個通宵做的。」
江淮從齒縫中擠出字:「……行。」
13.
我趁勢得寸進尺,約江淮第二天晚自習一起去圖書館學習。
大概是破罐子破摔,江淮這下答應得爽快。
第二天我特意關註了下江淮的出勤,得知他來了學校,我滿意地多帶了幾套試卷去圖書館,打算一會兒陪他做題。
江淮還沒來,我在圖書館先偶遇了我的同桌。
我的同桌是學神,每次考試他都是年級第一,我是萬年老二。
他長得清秀斯文,平時也不愛說話,我們兩個在別人眼裏是如出一轍的書呆子,班級裏還傳過我們倆的緋聞。
我太孤僻,他算是我唯一能說上幾句話的同班同學,因為我們經常湊在一起討論學科難題。
他喊我:「沈余。」
我走過去,他指著英語卷面上的閱讀理解問我這篇閱讀該怎麽理解。
我英語比他好,感念他以前耐心替我講解物理難題,我便先坐到他旁邊的位置替他講解了一番。
那篇閱讀理解講的是關於高中生早戀的看法,講完題後,同桌忽然問我:
「你怎麽看高中生早戀這個問題?」
「我沒想過。」
「他們說上學的時候不談戀愛,以後就很難找另一半了……你打算到大學了再找男朋友?」
「嗯。大學再說吧。」
「你考 A 大嗎?」
「嗯。」
同桌笑了笑:「我也準備考 A 大。」
我真心實意:「加油。」
說完後我一楞,這個場景、這段對話上輩子好像發生過。
那時候我說完話,擡頭就瞟見江淮站在不遠處的書架旁,目光隱晦地看著我。
似乎就是從那不久後開始,學校裏就傳來江淮突然開竅學習,成績突飛猛進的訊息。
我隱隱約約覺得把握住了什麽,猛然擡頭。
江淮倚在書架旁,看我的目光比上一次還晦澀難明。
我沒來得及看明白,江淮便轉身走了。
14.
這輩子的江淮怎麽總是看到我就跑。
我心裏嘀咕,跟出去追他的速度卻沒耽擱。
好在他沒走多遠,在圖書館側面的墻邊停了下來。
我追上去,喘著氣喊他:「江淮,你……」
江淮轉過身,一雙眼睛黑得可怕。
毫無預兆,他忽然攬住我的腰一把將我摁到了墻上。
他俯身直視我的眼睛,說話的氣息拂上我的鼻翼,一路癢到了我的頭皮。
「你以前不是很怕我嗎?這幾天又是在做什麽?」
別說以前,就現在的江淮,我也是怕的。
他身上散發出的侵略意味太濃,我的心幾乎是剎那不受控地狂跳,跳得人難受。
我說不出話,江淮眸色便更深了幾分。
他輕嗤一聲,啞著嗓:「既然怕,就別湊上來。」
他說著松開我的腰抽離起身,我察覺他又要走,想也沒想就拽住了他的衣袖。
「為什麽?」
我一邊穩住心跳,一邊看著他,說得理所當然:「你別讓我怕不就好了嗎。」
「我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什麽?」
許是我的問題太多讓江淮煩了,他眼裏風起雲湧,仿佛有噴薄的浪潮洶湧。
他歪了歪頭,露出一個風流至極的笑:「欲望。」
他把唇湊近我的耳朵,壓著聲音:「沈余,你懂麽?」
我不懂,怎麽會有電流穿過耳膜麻了我半邊的身子。
我微微偏頭躲開,試圖讓自己發燙的耳朵好受一點。
「那,那你做幾套五三習題吧,應該可以幫你清心寡欲……」
15.
不愧是當過記者的人,江淮就這麽被我「說服」了。
就是回圖書館的路上,他不走我旁邊,而是不遠不近地走在我後頭。
在圖書館裏,他也不坐我旁邊或對面,只坐在我的斜前方,像在裝著不是和我一路。
我困惑地望他,他便擡擡下巴朝我示意:「管自己。」
放了學他倒又恢復常態送我回家,我便也沒多想。
在路上,我問他:「江淮,你以後打算讀什麽大學啊?」
曾經我讀的國內頂尖重點大學 A 大,江淮奇跡般地從二本線一躍也考進了 A 大,我以為他會說出一番豪言壯語。
哪知他說:「沒想過。」
他的聲音有些吊兒郎當的飄忽:「反正家裏有錢,買買也有學校上。」
我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停在了原地。
16.
上輩子高考錄取結果出來以後,江淮考進了 A 大的訊息極轟動。
很多人不相信一直逃課不讀書的江淮也能上 A 大,質疑江淮走了後門,畢竟江家從商從政諸多背景很可能有這個神通。
這事甚至驚動了教育局和市政府,各種調查通告層出不窮,流言兇猛。
在那樣的時期,有天夜裏江淮忽然跑到了沈家。
我下樓接水,看到在客廳沙發上不知道坐了多久的江淮,驚奇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