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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趕在 2021-05-20 這個時間點上映,想來還是想以所謂「極致的暗戀」,讓更多有情人在這一天走進影院吧。
那我這篇偏不講「暗戀」。(單身狗最後的尊嚴!)
說正經的,其實倒也不是。因為這電影的暗戀故事只是引穿插的線索。導演巖井俊二後來就幹脆明言:「其實愛情只不過是個觸媒,也可以看成是我把自己推銷給觀眾的小把戲。」 [1]
很簡單一個問題:如果這片子核心就是在謳歌年輕人純美的暗戀故事,那麽為什麽要設計博子這樣一個「替代品」的角色?
因為,男藤井樹對女藤井樹(以下簡稱「男樹」和「女樹」)情感有多深,就意味著男樹對博子那個「一見鐘情」的謊言有多惡劣。
若只是一部單純的純愛片的話,為什麽要用一段愛情故事去傷害另一段?這難道不是在破壞愛情的美好純真嗎?
這是我二刷這片子時最大的疑惑。
這部電影算上這次,看過三次。
第一次看還是在高中的時候,當時也沒談過戀愛,看到最後借書卡上的素描,真覺得浪漫極了,是暗戀的極致。
第二次看大概是大四,對感情也多多少少有過經歷,隱隱覺得結局更像是「翻過借書卡的反面揭開答案」,電影真正的核心似乎早在這之前就已經講完了:是「你好嗎?我很好」和爺爺的冒雪奔跑。
這次看心境就更復雜了,歷經過對方的消失,很長一段時間都走不出被遺棄的陰影。當我看到博子在上山的路上畏縮著說「不行,果然還是不行」的那副面孔,實在太能體會個中復雜的情感。當時我自己想:這要怎麽面對呢,真想付出一切去逃開呀……

雖然我不贊同「一定要經歷過才能切身體會」這種論調。但從初看時接近年輕的藤井樹們的年紀,到現在接近渡邊博子的年紀,我確實慢慢找出來這部電影的答案。有點不甘心呢,真是老了。
「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份永存」
電影的答案在此。
一、死者是這部電影縈繞不去的陰魂
死者是這部電影縈繞不去的陰魂。
電影開頭,黑色喪服的博子,躺在雪原中,任大雪將自己掩蓋。她在做的,是模仿自己未婚夫死前墜崖的體驗,這在電影裏未直接點明,但原著小說裏交代得很清楚:
博子仰望天空,潔白的雪花漫無邊際地從無色透明的天空飄落,美得無法言說。死於雪山的他,在最後一刻看到的天空恐怕也是這樣的吧。 [2]看到博子的表情,我們顯然能夠明白,博子還深愛著自己的前男友藤井樹。博子起身下山,鏡頭改天空的俯拍視角,目送著這個黑色喪服的身軀緩緩走向陵園。如果在天有靈,恐怕這就是藤井樹的視角吧。
電影的名字叫【情書】(Love Letter),「情書」,我想很多人可能都直接聯系到片尾那個穿越時空的借書卡素描。不過細細回想一下,多年後參加喪禮的博子,還是抄下未婚夫十年前的一個不存在的住址,意圖給在天國的他寄信,也是同樣令人動容的情書。
即使自己意識到荒謬,且有現男友秋葉一再否認,但博子一再堅持女樹寄回的信是男樹從天國寄來的:「這是他的信,我是這樣想的。」——這當然對博子意義重大了,如果是男樹的回信,這可是情書的回信呀!

我們可以說,也許男藤井樹的生命早已經在兩年前死去了,但他還深深活在博子的心裏。這個「死去的藤井樹」是促使博子寄出信,發生整段故事。
「死者」就像一個時刻存在的陰影一樣,回蕩在故事的每時每刻。
博子的現男友秋葉也是一樣,他不僅親眼目睹了男樹的死亡過程,還擔憂博子始終沈溺在陳年往事走不出陰影。全片裏形象更偏體貼、開朗、積極的他,更多的可嘆處是隱匿在暗部和細節的。比如片子沒有拍出來的趁夜掃墓、一直哼男樹死前最後的歌、再沒有勇氣再去爬山等等。但到了動情處,也難免要動情地把信紙一揉:「我也很痛苦,博子。」這是他在本片唯二完全掩蓋不住的壓抑情感的時刻。

到博子與女樹在小樽街頭不期而遇,博子靈光一現地叫住女樹回眸一瞥,終於發現塵封多年的初中往事,矛盾到達了高峰。
「如果像的話,我就不能原諒。」
「如果這個就是他選擇我的原因,我該怎麽辦呢?」
至此,博子不僅要陷在對過往戀人死去的持續傷痛中,要背負現男友秋葉對自己早日脫出傷痛的期望壓力,更還要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牢靠,長久以來深愛的感情是否錯付。
雖然男藤井樹已經死去多年,但他和對他的記憶,從死去那一刻開始,就一直在不斷延伸。這份「延伸」,就是死者的陰影爬上每個人的身體和心靈的過程。 比如博子的傷痛與掙紮、秋葉的自責與擔憂、男樹父母親的孤獨和尋求解脫……
而且巖井俊二還給這個「死者的陰影」創造了一個實質性的存在,即女藤井樹的感冒。它持續地存在著,有時候好像好了,但轉眼就又加重。而到了最後,女藤井樹從初中老師處得知男藤井樹兩年前的死訊,和父親十年前的死亡記憶一起撞上女藤井樹的心靈,直接導致了她病重昏倒。41 度 8,太殘忍了。
二、「只是心中枷鎖,該如何才能解脫?」
巖井俊二在後續的采訪中說,【情書】的思想核心來源於【挪威的森林】。人物的關系來看,【情書】裏的「博子」本應是和【挪威的森林】裏的「直子」進行對應的。
直子已經完全沈溺在青梅竹馬木月的死亡中無法自拔,博子雖然有溫柔的秋葉作伴,但終究還是脫不出男樹的死亡陰影,把身體埋在雪地之中。
巖井俊二有強烈的欲望,希望能讓博子走上不一樣的道路。套用伍佰的歌詞來說,這是一條要將心中枷鎖最終解脫的道路。
我對這個「心中的枷鎖」忍不住想了很久很久。雖然它可以簡單解釋為是對逝者的悲傷。但這股悲傷的元兇,恐怕反而是愛情的美好和無常,可以說,如果沒有那個「一見鐘情」的謊言,沒有大學以來持續的關系,沒有男主完全沒有告別的驟亡,我相信博子不至於這麽悲傷到無法自拔。
再想,如果男女樹在一起青梅竹馬,就這樣一直到男樹墜崖身亡,那麽女樹的結局會不會又是另一個「直子的悲劇」呢?

純白無瑕的雪花,旋轉飛舞的櫻花,女樹在父親死後深情凝望的冰中蜻蜓,甚至少年墜崖時懸空的那個瞬間,無一不在展示生命的美好,又即將迎來逝去。這是一種日本人愛講「物哀」美學,「哀」根植於美好不能常有,總要面對無常。而就在這「美好」和「無常」之間,蘊藏著無限對人生的思考。
人類永遠逃不出「無常」和「死亡及其陰影」。
回到這句話「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份永存」,那我們要如何與死亡的一部份共存,要如何轉化死亡為生命的美麗和動力——這就是博子、秋葉、女藤井樹的救贖道路。
在這條救贖路上,我尤其喜歡兩個表達:
一是爺爺最後豁出命,冒著暴雪奔跑四十分鐘背負女藤井樹到醫院急救。當然這裏的鏡頭和情緒表達非常流暢和到位。但從符號的角度而言,一個孩子被記憶和死亡的陰影抓到了生命的邊緣,最終生生將她救回來的,是舍命的親情,即使這位爺爺之前一直都是一個老頑固的形象。
二當然是清晨的博子面對朝陽和曾經戀人墜崖的山峰,開始奔跑,跌到了,在雪地裏露出紅色的毛衣,然後站起來,一遍遍重復著自己的情書——「你好嗎?我很好。」

要知,這裏博子的情感和一開始寫信時,可完全不一樣了。這不是原先那封單純對死去戀人的情書,而是超越了被欺騙的痛苦、獨生的孤寂、死亡陰影的纏繞的 吶喊和告別 。而且這裏的鏡頭透過蒙太奇接上了半睡半醒的女藤井樹,借她之口,兩個人共同告別原本的暗戀和依戀。
巖井俊二沒有清晰地交代過博子自我掙脫的理由,博子淡淡地在回憶當時兩人求婚時的情形,「還是有很多美好的瞬間」。其實這裏的情緒理應是矛盾而懷疑的:在求婚這樣的重要時刻,男藤井樹猶豫的理由是什麽?腦海裏是不是還想著女藤井樹的身影?
如果博子在這樣重要的思考上,放過了以上執念,而是給予「美好」的定義,我們就有理由相信,她真的能走出死亡的陰影。即,沒必要具體解釋,放過自己和過去,move on。
從陰影中救贖的最終答案,還是回到當下的一切,當下的親情、愛情…… 也就是還活著的秋葉、爺爺。
最近我看了好幾部巖井俊二的作品。【莉莉周】、【花與愛麗絲】、【四月物語】……
我發現,巖井俊二尤其擅長刻畫青春和純愛的美感,所以他的每部作品都從少年的愛情去做切入,用一個情感的外殼去做包裝,但表達的內核卻永遠不是愛情,而是更多的「其他」。
比如說,【四月物語】在考慮的,是人在這個城市裏面的邊界感和怎樣打破它。而【情書】則是在打破生和死的某種邊界,告訴我們要如何超越死亡,好好活著。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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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
- ^ 時報悅讀網:村上春樹的網路森林-【森林保護區】--作品解析-「情書」構思緣自【挪威的森林】 http://www.readingtimes.com.tw/timeshtml/authors/murakami_haruki/cworks/read07.html
- ^ [日]巖井俊二著,穆曉芳譯:【情書】,南海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