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拍電影的這幾十年裏,北野武出版過好幾本自言自語的散文集,一本【菊次郎與佐紀】是他溫柔地講述家庭的故事,一本【淺草小子】是談他成名前的演藝之路。
去年出版的新作【北野武的小酒館】,洋洋灑灑地寫了五個大問題,「生死」、「規矩」等字眼看上去深奧難解,然而細細讀來,其實只是一個微醺的日本大叔喃喃自語。
飛地特為節選了 五個問題中最逗趣的片段 ,邀你一起在「北野武的小酒館」坐下,喝一杯開心酒。
第一:生死的問題
那場車禍是我人生的轉折點 / 從此我對活著失去了興趣
由於我的下巴被鐵板固定住了,所以吃飯只能靠打點滴或灌流汁。肚子餓得沒辦法, 一邊嘀咕著「這也太傻了」,一邊打電話到壽司店叫了外賣 。老婆趕緊制止我說:「你的嘴巴張不開的。」我用一句「你懂個屁」把她頂了回去,然後張嘴就要吃壽司,可是一陣劇痛差點讓我昏了過去。 我還經常半夜裏溜出去散步 ,每每遭到護士們的叱責。
在拔除從右臉橫穿左臉的器械時,我能感覺到金屬棒在鼻子底下一點一點地挪出去,同時還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那聲音就像金屬棒把我的腦汁也一並帶了出來。我說了句:「 我現在完全理解了關東煮的心情 。」醫生怒叱道:「別說蠢話!」
不是說挨了罵就萬事大吉了,不過在拔掉了金屬棒後,我臉上只貼了幾張黏糊糊的護創膏就算完事了。術後沒有留下任何疤痕。原先一塌糊塗的臉上,也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傷疤。這當然多虧了先進的醫療技術,但也顯示出院方組織會診的那些專家們的精湛醫技。

我多半是個對痛感非常遲鈍的人,不管有多疼,我都不會感覺很疼。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在住院期間一次都沒感到過疼。但是,我的身體一旦感覺到劇痛,嘴裏就會發出「哈、哈、哈」的急促呼吸聲。
據說,按拉馬茲法17分娩的孕婦,會被授以這種呼吸法,但這種方法其實不用教,因為身體會自然地做出這樣的反應。「哈、哈、哈」這種急促的呼吸,是我們的身體對疼痛的本能反應,透過這種方法來減輕一點疼痛。
每當遭受劇痛發出「哈、哈、哈」的呼吸聲時,我都會感覺到「人類真了不起啊,無論遭遇怎樣的狀況,總會千方百計地保住性命」,並會為自己的這種想法莫名地感動。
住院後的第五十六天,我終於又能在電視裏出鏡了。看過那場記者見面會的人可能還記得,雖說我又出鏡了,但我的那張臉出現了嚴重的左右不對稱,左半邊幾乎完全癱瘓,就連眼珠都不能轉動,左眼與右眼無法對焦,看東西都有疊影,還有強烈的頭痛。
這種狀態還要舉行記者見面會,當然也有盡快為自己給各方面造成的麻煩表示歉意的意思,不過還有更深的一層意思,那就是我想讓世人盡快看見我這張歪歪扭扭的臉。
怎麽樣,你們好好瞧瞧,我變成這副模樣了。
第二:教育的問題
手機和互聯網 / 是一場奴役整個人類的陰謀
生活在日本的人,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都是要啥有啥,自以為活得非常自由。如果從這個角度考慮,被放牧在原野上的羊群,不是也不覺得自己是處在束縛之中嗎?
但是,沒人會說牧場裏的羊群是自由的。不過呢,羊兒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人類的家畜罷了。
同樣道理,活在現代社會中的人, 每天依賴於手機和互聯網,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也只是不知道自己成了這些東西的奴隸。
誰都會這麽說,我是憑我的自由意誌在使用著手機和互聯網。這就和水筆、百科全書一樣,有了這些東西你會覺得便利,所以你會去買手機和上網用的電腦之類。
一開始可能確實是這樣的。但是,這種東西在世界上普及起來也不過十年多的時間,而人們的生活卻因此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巨變。
老實說,手機和互聯網已經超越了作為便利的工具的範圍,正在逐漸成為缺少它們,我們就沒法活的工具。 以前沒有這種東西,我們不都活得好好的嗎?

再說了,買手機和買水筆從根本上來說是不一樣的。
不過,對於這事,我自己也說不出什麽大話。
我雖然沒有手機,但我的經紀人和司機卻老是打手機。所以說,我的生活也在享受著手機的恩惠,同時受到它的束縛。
而且,我自己有時也上網沖浪。 一開始是聽人說網上可以看到國外的黃片, 於是有天我對底下的人說 「去給我把互聯網買了來」 ,引發大家一陣哄笑。後來買來了電腦,別人替我安裝好。開始就是這樣的。
果然找到了黃片,我看得不亦樂乎,但因為不知道如何把閘道器掉就這麽一直開著,結果人家寄來了天價賬單,把我嚇得目瞪口呆。
第三:關系的問題
你傻呀,我自己開保時捷 / 不就看不見保時捷了嗎
我一直渴望擁有一輛保時捷,所以一有錢就去買下了。
我抱著大捆現金走進4S店的展示廳,一次性付掉一千幾百萬日元的車價,然後就準備直接坐上去把保時捷開回家。4S店裏的店員被我弄得哭笑不得。
「還沒登記,還沒上牌,你怎麽開呀!」
他告訴我兩周後才能提車,我一下子像孩子一般蔫掉了。 我這是把保時捷和玩具弄混了。保時捷是不能在回家途中拆開盒子拿出來玩的。
說到那輛保時捷,我還記得這麽一檔子事。
坐上保時捷後,我立刻有了一個驚奇的發現:我看不見保時捷了。
在等紅燈的間歇,看見大樓外的玻璃幕墻上倒映著我的這輛保時捷,想著 「保時捷到底有腔調啊」,心裏就樂開了花 。
但是,光這樣我還是覺得不過癮。於是,我叫來了一個兄弟。我把保時捷的鑰匙交給他,要他「把車開上首都高速兜一圈」。
我自己則坐在出租車裏跟在他後面,只為了看看我的這輛保時捷跑起來有多威風。
我坐在出租車的副駕駛座上,對司機說:「 那輛保時捷漂亮吧,是我的車子啊。 」司機感到莫名地問道:「是你的車子,那你自己幹嗎不開呢?」
我是這麽回答他的:「 你傻呀,我自己開保時捷,不就看不見保時捷了嗎? 」
第四:規矩的問題
在和女人談情說愛的男人旁邊 / 不可以說下流話
有一次,我帶著一位小姐去了位於西麻布的一家甲魚料理店。這事在當時幾乎成了人們街談巷議的熱點。
我們不是那種關系,雖然不是那種關系, 但我還是把她帶到那家店裏去喝酒,因為我想和她發展成那種關系 。
我心裏打好了算盤, 請她喝高級的酒,請她吃高級的甲魚,然後就順理成章地把話題向那方面引 。可是呢,我們旁邊的一桌坐著一幫沒品的老頭子,他們在大談特談著露骨的下流話:「就在我猛幹那個女人的時候……」
我被他們弄得好不尷尬,只好凈說些關於電影的話題,說什麽也沒法把話題朝尋歡的方向引。弄到最後,只能對她說「那好,你路上小心哦」,然後把出租車錢交給她。 那一次,我真是徹底輸掉了。
在我念中學的時候,我家隔壁搬來了一個美少女。美女養了一只小小的牧羊犬,我為了和她套近乎,就也去養了一只狗。我算準她什麽時間從哪條路上牽狗過來,就在同一時間同一條路上牽著狗遛過去。 我想好的戰術是,先讓我們的狗狗交上朋友,然後再乘機和她搭訕。
可是呢,我的狗一下子撲了過去,騎在了那只牧羊犬的背後。那樣一來,我的意圖就昭然若揭了。還沒等我誇獎起她的牧羊犬有多麽多麽漂亮,我的狗就已經在那裏頂起腰來。 原來,我的狗和我是同樣的心思啊。 美少女二話不說,一把抱起她的牧羊犬,飛也似的跑掉了。

在一個正拼命對女人求愛的男人旁邊,你不能說那種會暴露出他意圖來的露骨的話。怎麽說呢,這個也不算什麽規矩,只能說是我的個人意見吧。
更讓我忍無可忍的是,有一次和一個女人一起喝酒的時候,那個女人對我說:「北野先生真是個好人。」
我又不想做好人,我想做壞人,我只想和她顛鸞倒鳳。 可是,被她這麽一說,我還有什麽戲好唱呢。我只能把好人的樣子裝到底。
分手的時候,那個女人還要最後再刺激我一下。
「以後有事就找我商量好了。」
「你混蛋,誰要找你商量什麽事啦,我只想和你睡覺。」
第五章:電影的問題
歐洲的影迷們以為 / 我真的是一個黑幫分子
法國的北野武粉絲俱樂部的會長和副會長是兩個很有意思的人,曾來日本拜訪過我幾次。會長出身於法國的偏遠鄉村,到日本來拜訪我時還是他這輩子頭一回乘飛機,他母親還自豪地把他乘過飛機這事告訴了親朋好友。
他父親一年一次去巴黎賣起司或培根什麽的,這就是他們家一年的現金收入,他就是這麽一個純粹的農家子弟。副會長的父親是在艾爾及利亞革命時期移民法國的穆斯林。
這兩個人都不算特別有錢。來東京時是住在淺草的膠囊旅館裏的。我在淺草有個老相識,一個名叫齋藤的媽媽桑,她是個脾氣豪爽的女人,她說「 我家阿武的粉絲我怎麽能不管呢 」,就讓他們兩個免費住在她自己開的一家膠囊旅館裏。
他們倆來日本的時候,在那家膠囊旅館裏連著住了一個星期,好像連早飯都是齋藤為他們做的, 這簡直就像是大學生的窮遊 。但他們畢竟是從法國遠道而來拜訪我的,所以我還是非常開心。

不過,有一樁很奇怪的事情。在歐洲,人們不知道我還是個喜劇演員。最近,有大量的日本電視節目傳播到了歐洲,其中也有我的幾台節目,於是,就有了「北野武還是個喜劇演員」這樣的小道訊息。為此,西班牙和英國的粉絲俱樂部裏還卷起了一場爭論。
「北野武不可能是喜劇演員。電視上的那個人不是北野武。」
最後去平息這場紛爭的,就是法國俱樂部的那個會長和副會長。我也沒辦法,只得從日本給粉絲俱樂部裏寄去了我的錄像帶,告訴粉絲們我確實還是個喜劇演員,但他們依舊半信半疑。
於是,在他們上次來日本的時候,我邀請他們來到了錄制我參演的節目的攝影棚。 在現場看到我穿著奇裝異服出現在電視上,他們這才終於相信了。不過,他們還是表現出一副「我不想相信這種事情」的頭疼模樣。

之所以發生誤解,也因為我拍的電影的緣故。電影給人的印象很深,再加上我自己也在電影裏參演了。就連電影人有時都會對我發生誤解。
有一次,我受英國電影協會邀請飛去倫敦,協會會長到希斯羅機場來接我。那是我和會長的第一次見面,當時他顯得有點誠惶誠恐。
「為您準備的豪華轎車突然發生故障,所以只好用這種車子來接您了,實在對不起。請您多包涵。」
於是,我乘上了一輛非常普通的麵包車。當然啰,我對此並無怨言。而且,我想不通他幹嗎要這樣一個勁地對我道歉。
幾年以後,我才終於搞清了他為什麽會這樣。後來,我和那個會長成了好朋友,來往了好幾年。有次在一場宴會上,我們一起喝酒,等到他有了幾分醉意後,他才終於對我說出了他的心裏話。
「那天我們的高級車突發故障,只好派了一輛麵包車去接你。 當時我心裏真是嚇得要死,怕你會為此殺了我。因為我以為你是日本的黑幫頭子。 」
實習編輯:耿揚
已獲授權,節選自【北野武的小酒館】,新星出版社,2017年12月,作者北野武,姜向明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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